酉末戌初,临岚伏在案上小寐了两刻不到,便又惊醒,一心只想再为苏湲诊一诊脉。
此时,月琢正立在卧室一侧的墙边翻看一些旧书,听见临岚醒了,便即合上书走来拉住了她。
“不要急,苏湲还没有醒。你先吃点东西。”
临岚揉着太阳穴朝榻上一望,勉强坐了回去,喝起月琢煲的鲜鱼汤。
“这个梦……为何那么真实?”她用木勺搅动乳白浓香的鱼汤,却看不到自己的倒影,只是喃喃,“太耗心力了。”
月琢心口一震,放下手中的书,柔缓问道:“你不想待在这里了吗?”
临岚停住搅拌,疲倦的眼帘下透出些许无奈:“你想一直待在这里吗?”
所望之人唇形微动,却不回答。
临岚展眉轻笑,盛起鱼汤大喝了一口,眼底阴霾一扫而空:“……开玩笑的。如果没有天灾,我还挺喜欢在扶源、在你们族群中生活——好像有很多家人陪着我,无论何时都不会孤单,跟我在仙月山时很不一样。”
“是吗……”月琢垂下了眼,怔怔不语。
是啊。她隐居仙月山时,每日所见只有云崖一人;而在梦境之外、两百年后的人间,也只剩他与苏湲相依为命。
鹄族血脉兴许未绝,但大都不知去向。堂堂上古部族,历时千万载,最终竟沦为神仙妖鬼口中的“没落之族”。
临岚想了想,也低眸失笑。
扶源是他流落人间之前,最后一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他应该……很怀念那时的生活吧。
两人沉默间,临岚瞥见月琢手边那本已被翻旧的《山海经》,忍不住出言提醒:“眼下苏湲身份未明,还需等她醒来亲自为我们解惑。就算她真的是妖,仅凭一己之力灭去足以灼伤神族的地火,也不合常理。倘若到了明日,扶源天灾仍无法可避,那我们……”
月琢一听此言,如梦初醒,转身而走:“我去找苍琰谈谈。明日晨会后,让他召集全族,宣布迁居。”
“你这就走了?”临岚被他的雷厉风行一骇,正欲向他追去,可又不放心苏湲,“我不是不能离开你的视线吗?”
月琢身形一顿,将要踏出房门的脚步又调转方向,踱回桌前,“这样,就可以了。”
伴随话音而来的,是他拾起女子之手的动作,轻柔之中暗含坚定。临岚还未弄清他的用意,却见月琢已将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抵在前额,虔诚冥想,好似某种古怪的仪式。
未几时,他便松开了手,双瞳含星,看着临岚。
“照顾好苏湲。在我回来前,别轻易走出结界。”
临岚皱着眉头怔了好一会,恍然大悟:原来昨晚,他是故意诓她留下同睡!
好你个月琢……竟是神族中的斯文败类!
她越想越恼,越想越羞,就近抄起一只山果朝他匆匆出门的背影砸去。
“你最好别再回来!”
孰料月琢侧身抬手一接,稳稳拿住,扬眉一笑:“谢了。”说罢即已消失在门外。
临岚更气了,对着虚空一阵张牙舞爪。末了,又一只山果被俘,娇艳的表皮上清露干涸,似欲哭无泪。
她亮出银牙狠狠地剜了一口山果,边嚼边骂“老不正经”、“厚颜无耻”之类的文明话,以掩盖自己胸腔里过于频繁的可疑心跳。
为什么……为什么总在她决意前行的时候,诱她回头?
临岚囫囵吞枣地啃完果子,没尝出山果滋味,却品到了一丝心酸。
撤去桌上残羹后,她默然擦了擦手,从外间橱柜里取来一张软垫放在卧室地上,盘膝而坐。
苏湲重伤初愈,暂时醒不过来。这样也好。
她便有充裕的时间帮她谋划未来——纵使这里的一切终将成为泡影,随着月琢梦醒而烟消云散。
可是人生的意义,不正是由种种虚实交错、不可名状的感受所组成?
世事真假,有时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每个人在当前经历中的真切感受。
子夜。长空无月,万星低垂。
轻若虫吟的推门声一响,紫袍随影而动,移入内室。
窗前、案上的烛火皆已燃尽,隐约可见女子的轮廓倚在榻边,阒然打坐,一动未动。
月琢轻步走了过去,解开外袍披在女子肩头,与她并排坐下。
一……二……三……
寂夜幽深,令人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他便默数着她的呼吸,让自己与她的节奏渐趋一致。
他不是贪得无厌之人,却无比珍惜此刻的寂静。天涯海角般,独立于凡尘俗世的寂静。仿佛永远不会醒来。
同坐稍久,临岚忽然开口低语,打破了这方寂静:“苍琰同意迁居了吗?”
“嗯。”
“也同意带上苏湲?”
“嗯。”
“那就好。”临岚长舒了一口气,安静下来。
本以为可以继续享受这份安宁,谁知她又探手拉住月琢的衣袖,轻声道:“教我,如何凝出自己的玉佩。”
月琢幽怨地睁开了眼,执起她的纤手,不声不响地将鹄族修炼之法画在她的掌心。而后,指尖滑过她的脉搏,沿着手臂走向背部,在左上焦虚点了点,又打了个转儿向脊椎上下分走两路……
临岚在他若即若离的触碰下凝思体悟,心无杂念,不久便豁然开朗。
飞禽以天为地、以地为港,翱翔苍空,倦而歇落,是以灵气蓄存躯干、发于翅端,以横向环流为主。而树木之灵蕴藏根系,如同人之涌泉连接大地,吸纳山泽精华,向上生长,以纵向环流为主。
鹄族浪迹四方,天上地下无处不去,半生修为亦成于迁徙途中,因而灵脉活跃,幻生彩玉。其他种族若要聚灵成玉,并非不可,但须遵循自身的灵脉环流,参考鹄族修炼之法,方能凝成。
“……明白了。”
临岚褪下肩头紫袍还给男子,重又坐直身躯,调动体内灵流。
月琢摇首微笑,只得自己穿上。
这夜天遂人愿,静若深冬冰泉,暗流凝止。可到了后半夜,远方星灯落幕,雷声滚滚,雨密如珠。
这场雨不厌其烦地下了两个时辰,忽大忽小,或疾或徐,就是没有收声的意思。临岚被雨声搅得心乱,蹙眉一瞥,但见轩窗闭合,结界犹在,原是自己多疑了。
月琢察觉到她的动向,睁眼微看,无声抚上她搁在膝侧的手掌。
“四枚玉环一夕而成,你确实很有天赋。”他轻轻一握,便触到几缕沁心的微凉,不由赞道,“任何功法到你眼里都像‘三字经’,一参就透。”
言罢移开了自己的手,现出掌下碧光浮动、生机流转的木灵之物,任其如草木初长、山花吐蕾般悄自盛放。
临岚垂目而视,自己左手的四个指节不知何时戴上了形态各异的温润玉戒,似藤缠叶绕,花萝连枝,清妙非凡。她好奇心起,正欲摘下其中一枚玉戒细细端详,便见藤叶微开,灵线缩回,竟似通晓她的心意,主动切断了它与另外三枚玉戒的连缀。
“原来修为玉环,也可以是这般模样……”
临岚若有所悟,便将此戒递到月琢腰间,与他藏在衣摆下的金灵玉佩两相比对。
未待月琢有所反应,那枚木灵玉戒却如鱼得水一般,自说自话地伸展开莹莹枝叶,攀住了金灵玉佩下垂挂的流苏,顺势而上,紧紧盘绕。
金木双灵本是相克,却因他们二人道心向善,灵力温和,也能互相谦让、和谐共存。
临岚月琢乍见此景,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呃……它自己要缠上的,不是我……”
临岚心直口快地辩解了一句,忽又俯首不言。所幸天还未明、雨还未停,她那异样的脸色与心跳,都不会被他发现。
“谢谢……我收下了。”
月琢大大方方地掀开衣摆,抚平前襟,露出环环相扣的双色玉佩。
临岚暗自翻了个白眼,将另外三枚玉戒依次取下,悬成一串玲珑有致的碧藤花环,扣在他送给自己的同心结上。
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月琢仿似没看见她的举动,径自站起,走至窗边,伸手一推——清新冷冽的空气扑面袭来,吹得临岚心神俱明。
“雨停了,天……也快亮了。”
就像这段凭空捏造的记忆之梦,即便脱离了原轨发展,也终有尽时。
就像清风裹挟着湿意,撞入满载秘密的房中,也撞破了少女埋藏于心的梦。
晨曦淡影里,忘尘居内室的景象一寸一寸清晰起来。暗夜如潮褪去,一个细弱的声音似被推上沙滩的海螺,轻唤着离她最近的女子。
“师娘,我……好渴……”
苏湲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几次将醒未醒,被梦魇住,复又睡去,这时却能感知到风中夹带的雨丝,如同堕入深海之人循着一线光亮终于破水而出,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庆幸的长叹。
“谢天谢地,你可算醒了!”
临岚回身握住少女纤细的手,欣喜不已。月琢也立刻转头看向榻上少女,却似心间踟蹰,没有上前。
临岚就势坐到榻上,耐心探了探苏湲的脉,柔声问:“感觉如何?胸口还疼吗?”
苏湲抿唇而笑,微微摇头。
临岚又摸了摸她的额头与脸颊,确定体温正常,便起身倒了一杯清茶来,用灵力温热,再以小勺舀起,一口一口地喂给苏湲。
月琢怕她们着凉,稍微通了通风,就将轩窗掩上,踱到榻边默默守候。
“老师,我……”
苏湲见他面色沉静,又不说话,反而有些忐忑,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临岚及时按回了榻上。
“躺着说也不碍事。”
临岚似征询、似命令地扫了身旁男子一眼。月琢亦点点头,蹲下身来,与少女平视。
“我大概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身份一事,与生俱来,只是我们存在世间的一个凭证,而非可以提前选择的命牌。如果人人皆有得选,就不会有人坚持修仙、有人自愿入魔。所以,你无需在意他人的眼光,只要扪心自问,你愿意成为谁,你便是谁。”
苏湲听得怔怔,却不乏感动,嗫嚅了很久,方道:
“我是姓苏,真名……不重要了,不过我喜欢被叫作‘小湲’。因为六年前的那场大火,我病了好几天,很多事都记不清了……若不是族长将我带到扶源,托付给老师抚养,我也许早已化为路边枯骨。”
月琢伸手抚开她额前的碎发,心疼地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你的家人,都在那场大火中……与你失散了吗?”
“我不知道,只记得家里乱作一团,所有人都跑着、叫着……说是‘圣上有令、查抄逆贼同党’,我也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父亲就把我藏在书房的暗门里,叮嘱我不要出来,可是火势太旺,房梁突然就被烧断了,一下砸在父亲肩上,也彻底堵住了眼前的出口……”
少女努力回想那些破碎而血腥的画面,忽觉胸中一恸,如鲠在喉,几乎喘不过气来。
“抱歉……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想过这件事……”
临岚忙将掌心覆上她的前额,不停注入温绵似水的灵力,试图镇住她内心的伤痛,“都过去了,湲儿……不必勉强自己,保重身体才是首要。”
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苏家既与庙堂之变有所牵连,那么所谓的“逆贼同党”也可能是朝廷为了剿灭残余势力而找的借口。临岚目光辗转,不经意瞥向月琢,似乎联想到上一世苻家满门被灭的惨事。
月琢不禁神色一黯,只能紧紧握着少女冰凉的手腕,让她不再因幼时巨变而恐惧颤抖,“太过残忍的细节,忘了就忘了吧。”
苏湲听到两人的安慰,眸中隐有泪光,气息逐渐平复。稍定了定神,便继续说道:
“在我愣神的时候,外面的脚步声更乱了,回廊里充斥着婆婆、姐姐们撕心裂肺的哭喊。我不敢细看父亲,只好向暗道另一端拼命跑去……不知跑了多久,暗道里的空气越来越薄,也越来越热,每走一步都像是离死亡更近一步。快要无法呼吸时,我竟从后院的假山丛中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幸好火势还未蔓延到那里,也无人顾及我的行踪。”
“然而,偌大一座府邸都能被火海吞噬,小小后院早晚也会化成灰烬。我必须逃出府外,才有活路……”苏湲闭上双眼,恍惚回到了那日,“后院虽无火光,但也一片狼藉,父亲亲手所植的花花草草已被逃亡的家仆踏烂,他送给我的生辰礼物……那口像小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