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皎在回家途中被人拦住了去路。
老许头挡在路中央,满脸的褶子如五花肉层叠堆着。
闻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寻我?”
“大人,小的有要紧事要向您禀报。”老许头说是禀报,语气中却并无恭敬之意,目光在她脖子下方流连。
“你有什么要紧事?”
大街上人来人往,老许头左看看右看看,不怀好意地道:“这不方便……双兔傍地,牡牝不分,复杂着哩!”
闻皎微笑着警告,“主人家尚不在意兔子雄雌,莫要多管闲事。”
可惜老许头并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靠近了几步威胁她:“这事传出去,你的官没得做,性命都保不住!”言罢,扬声说:“听说大人将要尚公主,小的斗胆向大人讨几个喜钱。”
老许头洗的发白短衫几缕线头垂着,他双手并在一起,掌心向上捧到闻皎面前。
大街上的行人纷纷看过来。
闻皎摸出钱袋,夹出几枚铜板扔向他。
“打发叫花子呢你!”
“再有下次,本官治你不敬之罪!”
老许头狠狠剜她一眼,趴在地上捡着铜板,眼前忽然多了枚金饼。
他赶忙爬过去一把抓在手中,欣喜地用牙咬了下。
真的!
老许头感激地抬头,但见男装女子身量高挑,眉飞入鬓,神采倨傲。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这人虽可恶,到底是第一个讨彩头的。”赵铮环抱着双臂,踢了脚老许头的肩头,“滚吧。”
“此人贪欲熏心,给他钱财反叫他滋生邪念……”
赵铮扬起嘴角,“他就算有邪念又能如何?本宫心情好,一个金饼而已。”
闻皎不再置喙。
“你往哪里去?”
“明年科举有新的变动,太子殿下命臣往东宫详谈此事。”
废太子谋反平定以来,朝中大小事宜皇帝已不管,政令实际上都出自赵铎之手,闻皎隔三差五便要去东宫复命。
赵铮自然知晓,她就是在此等着闻皎。
“本宫也要同二哥说事,一起吧。”
闻皎心底叹了口气,不知怎么向她开口。
不如就借今日将事实告诉她,有赵铎在,应当好些……
东宫。
紫檀书案上奏折垒成了小山高,赵铎埋头案间。
博山炉的烟气冉冉升起,闻皎顺着烟气方向看去,一只铁青色的鹞鹰被铁链拴着,立在金丝木架上,双眼蒙着牛皮。
“臣妹参见二哥。”
“臣闻皎拜见殿下。”
赵铎吩咐他们看座,目光终于舍得从公文上挪开。
“这鹰驯了几日了?”
“三日。”
赵铎的手臂延伸开去,推了推金丝木杆,那鹰立马振起翅来,可仅仅抖了几下便安静了。
这鹰眼看快熬不住了。
“旁人忙得脚不沾地,你倒还有闲心熬鹰。”赵铮气鼓鼓地坐下来,“我的事你究竟有没有放在心上!”
赵铎无奈地笑道:“孤焚膏继晷,左右不得睡才熬鹰相伴。你只心疼旁人——”
说罢意有所指地瞥了闻皎一眼。
闻皎无言以对,暗示赵铎:“殿下!”
赵铎又推了推木杆,鹞鹰尖利地鸣叫,长颈一伸死死咬住了他的衣袖。
赵铎“嘶”了声,扼住鹞鹰的颈子,虎口用力迫着那鸟张开了喙。
袖管翻起,露出皮开肉绽的手背,依稀可见白骨。
“这鹰好烈的性子!”
赵铎只是眉头微蹙,取了瓷瓶吩咐闻皎上前,“你来。”
屋内分明有内侍,赵铎却让她上药。
不过晋王惯常会使唤人,闻皎不做细想,接过内侍手里的帕子。
瓷瓶与上次赵铎给她的一样,装的是金疮药。
鹞鹰不愧为猛禽,这一啄,竟是撕了块肉去,鲜血淋漓不止。赵铎靠在椅背上,药粉落到伤口的刹那,他手掌一紧,猛地抓住圈椅的扶手,面上仍笑吟吟的。
“阿铮,孤谢你。”
赵铮对这个决定本不后悔,只是那日见到兄长引颈自戮,到底于心不忍。
她不是太平公主,在从贵女成为公主的路上,她经历了太多。
“大哥谋逆犯上……是他罪有应得。”赵铮微微叹气,试图忘却记忆中那张熟悉的脸,“二哥,你答应我的——”
“言出本该必行。”赵铎移来目光,落在闻皎的脸庞。“但闻皎不能与你成婚。”
赵铮“腾”地站起来,“为何?”
闻皎收起瓷瓶,双膝跪地向赵铮行了一个大礼,“臣有罪。公主,闻皎是女子。”
“你耍我?”赵铮笑了下,上前半步,仔仔细细瞧她的脸。“二哥,你与闻皎合起来耍我,也得找有个可信的理由。”
“公主,闻皎的确是女子。”
她解开躞蹀带,除却官袍,袒露胸前白色的抹胸。
苎麻长布紧紧缠绕在她胸前,依稀可见女子胸脯的轮廓。
赵铮脸色泛白,待反应过来才暴怒地道:“好啊!你们竟合起来骗我!”
“事出紧急,孤会补偿你——”
“补偿我?!”赵铮抬手指向闻皎,“我什么也不缺,我要父皇治她的罪!”
赵铎闪过愠怒之色,“你难道要她去死?!是孤让她骗的你,你要治罪,便治孤的罪!”
他起身,身量高过赵铮半个头,一种无形的压迫蔓延在赵铮的身上。
兄妹俩隔着书案对视。
蒙着眼睛的鹞鹰焦躁地鸣叫起来,双翅拍打着木杆,不断发出短促的唳声。
那声音尖锐地像指甲划过青砖,寒意从指尖传来。
闻皎看着自己按在地砖上的双手。
她听到赵铮似笑非笑的声音,“这世上有谁敢治皇兄的罪……臣妹愿赌服输。”
见她态度缓和,赵铎顿了顿,干巴地说,“孤会补偿你。”
“若无他事,臣妹告退。”
说完,不等赵铎首肯,赵铮已推开门大踏步离开。
风卷起她的衣袍,闻皎垂下眼睑,不紧不慢地将将满地衣衫穿回身上。
赵铎瞥了眼她。
“孤是男子。”
闻皎不以为意,“殿下,臣跟着您干的都是掉脑袋的事。”
言下之意连死都不怕,还怕被他看去?
赵铎愣住,随即轻嗤了声。
余光瞥见孙熊疾步而来。
“站住!”
孙熊揣着宝贝疙瘩愣在原地。
老远就瞥见闻皎只着单衣跪在地上,心想殿下果然还是最宠爱自己!孙熊不由暗喜,捧着宝盒乖巧地站住不动。
直到殿内的人起身,孙熊得了颜色,这才两步并作散步踏入殿内,“殿下,臣拿到虎符了!”
孙熊单膝下跪,将宝盒举国头顶。
赵铎双手接过,一手拖着,从宝盒里取出金灿灿的虎符,又从袖中取过另外一半。
虎头对虎头,虎爪对虎爪。
严丝合缝。
“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虎符上的纹路栩栩如生,戴着玉扳指的手摩挲着,赵铎朗声笑道,“卿实功不可没!”
此前这半虎符一直在皇帝手中,没有完整的虎符,他的东宫之位便不稳。
宫变平定那日,父皇不肯将虎符给他。
众目睽睽之下,赵铎也不好做的太过。
所以他让孙熊随侍父皇左右。
至于孙熊如何让皇帝交出虎符,他不在乎。
“……陛下让臣捎句话给殿下。”
“说,”
孙熊挠了挠头,再次陈明是老皇帝的话,不是他的话。“朕老矣,唯愿见汝兄弟和睦,共守宗庙,则天下颂汝之仁。”
父皇这是为九郎和求情呢。
赵铎轻笑,“也罢,闻皎,你来看这几个字,哪个做九郎的封号合适?”
闻皎接过文书,上头有“吴、鲁、韩、宋、恪”等字,其中吴和鲁的封号最为尊贵。
“臣以为吴字最佳。吴地富庶,远离京畿,其俗多尚安逸。”
既不叫天下人觉得赵铎薄待了兄弟,又能将赵巽打发的远远的,不怕他有能力造反,可谓一箭三雕。
赵铎会心一笑,“拟旨吧。”
“是。殿下。臣有一不情之请。”
赵铎心情正佳,“但说无妨。”
“崔行俭在宫变之前已猜出了臣的身份,却并未揭发,臣想一解心头之惑。”
赵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当她以为赵铎不会同意的时候,他却异常柔和地道,“去吧。”
世家势大,崔氏更是世家之首。
太子可杀,崔氏却不能一以杀之。
赵铎另辟府宅,关押了一干造反的世家。
闻皎出示印信。
负责看守的官兵恭敬地让开两步,黑色大门轰然开启。一股萧索之气扑面而来,仿佛一下子从阳间来到地域。
墙里的阳光都与墙外的不同,缺少了一种叫生机的东西。
提着食盒,她踏入崔行俭被软禁的庭院。
院子促狭的可怜,一打眼便看完了全貌。小院西边种着棵垂柳,崔行俭盘腿坐在树下,枯发用木簪固定在脑后,干涩的手指抚过琴弦。
“铮——”
“你来了。”
闻皎放下食盒,盘腿在泥地上坐下。
“我想你应当有话对我说。”
让崔疣拜她为师,是崔家的决定。崔家在最后,并没有坚定地支持太子,而是为将宝押在了赵铎身上!
崔行俭拨动琴弦,一股旷然的忧愁流出指尖。
“在说那些话前,我有一个故事要讲。”
“静闻其详。”
“?易经?有言,奇数为阳,偶数为阴。是以,世家视双生子为不祥。”
“二十九年前,崔氏诞下一对双生子,按规矩,长者留下,幼者溺毙。”
“可这对双生子的母亲以死相逼,割下青丝自愿剃度出家,代子受过。那个孩子活了下来,养在偏远的庄子上,缺衣短食,在他弱冠之年才被赐以崔疣之名。”
闻皎悲悯地看着他。
“那一年,梁国公勤王有功被封为梁王。梁王世子有意拉拢我父,可梁王次子也骁勇异常,野心勃勃。我劝阿父将二弟接回,多一个选择,便多一分希望。”
他与崔中书站队太子,而崔疣则通过她成为赵铎的人。
“你为何不揭发我?”
“是我欠阿疣的。前半生,他被困在庄子里。后半生,我代替他成为崔疣。”
崔行俭轻抚琴弦,拾起边上的手书。
“这是我新整理的律令,若你觉得好,便叫人推行下去。民生多艰,宽刑省狱才是治世之道。”
“我可以替你向殿下求情。”
他摇头,“崔氏势大,不破不立。”
闻皎拿起他的手书,《大梁律》上修修补补,墨香尤在。
“闻皎,我羡慕你。”
“羡慕你一无所累,敢说敢做。”
她挤出笑。
“还有,请你代我向应齐岳道以歉意。因为我插手,叫他失去了母亲。”
“我会转达的。”
“阿疣,劳你照顾了。”
“好。”
崔行俭从食盒里取了酒,作为一个兄长,他能为崔疣做的,只能是代他向闻皎敬酒。
清河崔氏的公子,头一次低头为旁人斟酒。
“闻皎,我敬你。”
杯沿相碰,微凉的酒水溅落在她的虎口。
“行俭兄,珍重。”
秋风扫过,一片柳叶儿摇摇晃晃,拂过杯沿,蹁跹着落到地上。
酒过喉头,火辣辣的,将心酸都咽下。
她不敢问,漫漫人生,他要怎么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里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