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与太子谋反一事的人被下狱,从文官到武将,前朝至后朝,都空出了不少缺位。中书省因崔大人被下狱,大小事宜都有闻皎做主,她只得留在宫中善后,一连十日,每日只睡得两三个时辰,这才堪堪将朝中诸事渐渐理顺。
政事堂内,闻皎神色昏昏,手肘支在紫檀木小几上,眼神已有些迷离了。
一旁郑燮也没好到哪儿去,打了个哈欠,强撑着精神听几个元老说话。
“陛下垂衣拱手,已十日不肯召见我等。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那老臣只羡慕他们二人还睡得安稳,郑燮是赵铎的人,自然不怕秋后算账。听说闻皎那日在大殿上先劝告陛下立晋王为太子,也算半个从龙之功。
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本是前朝元老,降梁后一直谨小慎微,多多少少巴结过太子。
真查起账来,结局只怕比那些下狱的好不了了多少。
唯一能给他们希望的陛下,却整整辍朝了十日,听说病得神志不清,也不知是真病了,还是被新太子软禁了。
“是啊,虽说是谋反,到底……”
废太子赵钺,长子嫡出,论身份论陛下对他的情感,都轮不到他们几个来决定废太子家人的命运。
可对废太子家人的处置,又多少影响了后续对太子一党的处置。
这基调,是如何定,着实棘手……
“不如请太子示下?”
说曹操曹操到,屋外小内侍尖声喊道:“章先生到——”
几个老臣纷纷站起来迎接,说到这章先生,底细不知,探听之下也只知他是太子原先做晋王时府里的谋士,不曾有得一官半职。但太子对他极为器重,日日召见相谈政务,如今连尚书省的一摊子事儿也尽由他做主了。
章先生到,一如皇太子到。
许是没了性命之忧,闻皎睡得极沉,以至于章玦与人寒暄完,她还在位子上没起来。
郑燮推了推她。
闻皎迷蒙着睁开眼,若无其事地整理衣袍。
老臣里头有个实在看不下去,提醒她道:“闻大人,你还未给章先生见礼。”
闻皎起身行礼,章玦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闻大人折煞小人了。”
这章玦前几次来都倨傲无比,可眼下却拦着闻皎不让她行礼,叫几个老臣心里直犯嘀咕。
她如此受太子器重,莫非本就是太子的人?
章玦已然落座,几人暂且压下狐疑,将这几日忐忑与不决之事一一求告。
“殿下念及手足之情,不愿废太子家人去死,今早还说想叫他们与楚王一道终身监禁在宗人府,已请示过陛下,叫中书拟旨便可。”
几个老臣连连奉承殿下宅心仁厚。
章玦却忽然叹气。
白须老倾身过去,关心地问:“章先生何故叹息?”
“实不相瞒,殿下心慈,可我等功臣却总觉心中惴惴,怕生出什么变故来。”
老者心领神会,废太子乃长子嫡出,法理上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他虽死了,他的孩子却还活着……
章玦举起茶杯,与老者视线相碰。
“殿下知道,朝廷里的太子党远不止大狱那些,谋逆犯上、暗通款曲,要彻彻底底地查!眼下陛下病着,太子妃娘娘也病倒了,殿下又要处理政务,实在分身乏术……”
几个老臣俱是心中苦涩,这是在敲打他们呢。
章玦话锋一转,又道:“可若是大动干戈,恐伤及国本,我会向殿下进言,有功之人、踏踏实实办事的不再追究。突厥不知何时会起战事,朝廷里嘛安稳最重要。”
老臣们连连称是。
还有什么功劳?自然是杀了废太子那几个儿子的功劳。
那些殿下不愿亲手去做却想做的脏事,是他们几个投诚的机会。
章玦办完了事,心情舒爽,起身告辞,“好了,我就不叨扰几位了。闻大人,殿下叫带句话给你‘这些个庶务没有身子重要,准你告假一日’。”
闻皎并未多想,感激地看了章玦一眼,“烦请章先生代我谢过。”
闻皎这些日子一直在宫中,吃不好睡不好,就连洗漱也只能匆匆解决。
身上绯色的官袍都有些暗了。
闻皎行至宫门,已有马车候在那里。
应齐岳跳下马车,拱手恭敬地对她道:“大人,殿下吩咐卑职送你回家。”
他一身羽林军装束,瞧盔甲与兜鍪的样式高低是个参军。
闻皎欣慰地看着他,“升官了。”
“殿下叫卑职暂代兵曹参军。”
正八品下,官职不高,却是极关键的职务,只因羽林军兵曹参军负责士兵的招募与轮番宿卫。闻皎点了点头,借着他的搀扶上了马车,“你为人清正,担任此职正好……”
闻皎挨着他,轻声道:“待局势稳妥,殿下会给你另谋高就的。”
“大仇得报,齐岳已经知足了。”
应齐岳见她坐稳,吹了升哨子,鞭子扬起落在马儿臀上。
他心情说不出的畅快,至于官职爵位,他不在乎。
“大人,我想去祭奠我娘。”
“是该去。”
他可怜的母亲就这样死在那个冬天,闻皎感慨,“若你方便,我也想为她上一炷香。”
“方便!我娘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大人您的!大人,明日我来接你好么?”
闻皎说好。
应齐岳驾着车往东边去,眼看着走错了路,闻皎提醒他,“齐岳——”
“没走错,马上便到了。”
这里是长安城东,达官显贵居住之地。马车没走出多远便在恢弘的楚王府停下,此刻,高大的匾额已被摘了下来。换上了“闻府”的牌子。
上头两个大字宛如石刻,入木三分。
赵铎的字。
“楚王及其家人都被移交宗人府了,府中财宝归孙将军,府邸归大人您。殿下说您从前的宅子太小,从今往后就住这儿吧。”
这里离宫城很近,往后早朝不必再早早起来。
闻皎愣神地看着大门,眼尖的门房看到她,便知是主子到了,忙喊了几声,把府里的下人们都叫出来见礼。
绕过照壁,院子里乌压压站了一堆仆从,约莫有四五十人。
其中有几个是契力走前采买的,其余……
“这些仆婢是从各家抄出来的,殿下让各家分了些。”
“可我只是三品侍郎……”楚王府这样规格的宅子,她如何受得?
“殿下说会叫大人有配得上这座宅子的官职与封号的。”
明面上,皇帝还是朝廷的主人,赵铎有心封赏自己人,也不好做的太过。
闻皎嗯了声,任由下人们簇拥着她进去。
楚王府比她想象的还要奢华,虽说贵重的财宝都赐给了孙熊,但宅子里寻常的物件一应还在。这些物件毕竟曾是亲王之物,再“寻常”也“寻常”不到哪儿去。
比如闻皎正在的浴房,隔着雕花屏风与寝房分开,通体由汉白玉砌成,还设计了机关可以进水与出水。
水流钻入她的耳朵,闻皎憋着气继续下沉,感受着水流没过头顶。
温热的触感自天灵盖传达至四肢,将所有冷意驱赶。
朝堂之外,百姓只知太子谋反,后被晋王诛杀,一场叛乱就此平定。
长安又变回了平静安宁的模样,唯有朱雀街砖石缝隙里残留的褐色在提醒人们刚刚发生过的动荡。
应齐岳如昨日一样驾着马车带她穿过街巷,来到崭新的宅子前。
闻皎进了中堂,冷冷清清的中央供着两块牌位,她念了句佛,点了香对着上头拜了三拜。
应齐岳接过她手中的香,小心插好,用香匙压实。
仆从见他二人事毕,适时上前通禀:“阿郎,外头有人闹着要进来祭拜,说是郎君阿爷的旧友。”
应齐岳面色一冷,“阿父去的早,阿娘在时从无旧友探望我母子。定是宵小之人,勿要理会!”
“你们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朱丽娘手忙脚乱地拉着老许头,将这对父女拦在前往中堂的门口。
“这是做什么!”
应齐岳怒喝出声,站在屋檐下看着老许头。
老许头原是要成为他岳父的,因应齐岳被黜落了捕头的差事,便叫女儿和他解了婚约,另给女儿寻了门亲事。不成想刚定亲男人就出天花死了,他女儿迟至今日也没嫁出去。
“贤侄,是我——”
老许头腆着脸上前,“如今你沉冤得雪,我来给你父母上柱香,毕竟……毕竟咱们两家结过亲。”
“既解了亲事,就不再是亲家。”
老许头当即甩了自己两巴掌,“我有眼无珠,被那些个传言骗了,贤侄……”
“送客!”
应齐岳性格恩怨分明,他虽不恨老许头,但也绝不待见他。
“有事,有事!”老许头瞥了眼他身后的闻皎,犹豫着开口,“贤侄,我有眼无珠,但我这女儿是无辜的,是我逼着她与你解了婚姻。你看能不能……”
许家姑娘也捏着绣帕跪下来,“应大哥,我自知德行有亏,不敢奢求做正头夫人,自愿为妾为婢,还望你不嫌弃。”
闻皎今日来此,并未穿官服,她站在应齐岳身后,淡淡地看着庭院中跪着的女子。
许家姑娘面容姣好,瞧着并不是那等心思活络的,反倒是她那阿父,酒色之徒耳。
老许头目光逡巡了圈落到了闻皎身上,这一打量便愣住了。
闻皎脖子下方虽有喉结的阴影,侧面却无凸起,眉弓略平,下颚骨较男子稍宽,虽作男子打扮,实则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子!
“贤侄,想必这就是未来的主母了吧?”他讨好地笑着,推了推自家女儿,示意她去向闻皎行礼。
闻皎一愣,不待她辩驳,应齐岳抽剑架到老许头脖子上,厉声呵斥:“再胡说,我杀了你!”
老许头原为扶风县衙仵作,为人虽轻浮,辨骨的本事却冠绝京城……
这般想着,应齐岳握着剑,余光忍不住偷偷打量起闻皎来。
她微微一笑,“你认错了,我不是女子。”
这些年里能识破她女子身份的不是没有,都被她言之凿凿地糊弄过去。
闻皎只当这次也一样。
老许头哪里还顾得上她是不是女子,连退三步,拉起地上的女儿。
应齐岳从前严厉,却不会动不动便拔剑,瞧他如今这架势,是真会杀人的。
“贤侄,这亲事你若不想结便罢了,玉娘,咱们走!”
朱丽娘怕他们再惹事,紧跟着老许头出去。
“诶——诶,丽娘!”老许头被老仆和朱丽娘目送着出门,不甘心地回身问她:“方才那位娘子是?”
朱丽娘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不明就里地反问:“什么娘子?”
“站廊下那位!”
朱丽娘面色更沉,“那是中书侍郎大人!鱼目珠子的老货!滚——”
说着吩咐仆从合上大门,将这晦气的父女二人关在门外。
“呸!小人得志!”老许头朝门头吐了口口水,“牝牡骊黄!”
许家姑娘面上挂不住,扯着老许头袖子小声道:“阿父,咱们回去吧。”
“赔钱货!老子若不是为了你,何需这般低声下气!”老许头大声辱骂着女儿,见她深深地低下头去,胸中的恶气下去几分,暗自嘀咕,“中书侍郎,中书侍郎是个什么官……嘶——好像是个大官?”
“老许头还在门口骂她的女儿。”朱丽娘面有不忍,将他所骂的话复述给应齐岳听。
“叫人轰走!”
朱丽娘应了声是,正要离开,忽被应齐岳叫住。他吩咐丽娘上前,偏身与闻皎介绍,“大人,她就是朱丽娘。”
闻皎的目光笼罩着她。
朱丽娘激动地微微颤抖,不自觉屈膝向她行礼。
“丽娘谢大人。”
一行清泪夺眶而出,她感激地冲闻皎道:“若非大人,丽娘只怕会与万千女子困于妓院之中了。”
“你就是那日为齐岳作证的女子?”
“正是民女。”
闻皎俯身,双手扶起她,欣赏地道:“这世间有许多男儿都不及你。”
打量完朱丽娘,她又看向应齐岳,“她为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