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拓的反应出乎程宏睿意料。他没有退缩，甚至没有显出惊讶。

“我知道很多。事实上，我知道的比任何一个活人都多。”

程宏睿皱起眉头。那双眼睛……鼻子……他见过这人。但到底是在哪儿？

李拓察觉到程宏睿在努力回忆。“不，你不认识我，程宏睿刑警。但你听说过我。”

程宏睿仔细观察李拓的脸。

李拓拉开破旧的公文包，拿出一台小型笔记本电脑，大小和一本精装书差不多。他毫不在意地把公文包随手一扔，打开了电脑。

那其实是一台便携式DVD播放器。“你是谁？记者吗？”

李拓不理他，按下播放键，然后把屏幕转向程宏睿。

下一刻，程宏睿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的那个夜晚。视频画面显示他正站在马俊的娱乐室中，双眼布满血丝，脸上起泡，鼻子流血，手里握着冒烟的猎枪。画面是俯视角度，有些颗粒感，像是来自监控摄像头。

画面中的程宏睿正在装弹。他抬头喊道：“我会让你彻底关闭，马俊！”而那句回应的声音——在视频中却完全没有声音反应。仿佛屏幕上的程宏睿患有精神分裂——在听幻听。接着他转身，朝着身后的墙壁近距离开了一枪。

现实中的程宏睿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手杖啪地一声掉在了人行道上。他俯身靠近李拓，急切地低声问：“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个？”

李拓啪地合上DVD播放器。“来自源头。”

“什么源头？”

“维度。”

李拓俯身捡起程宏睿的手杖，而程宏睿却说不出话。

程宏睿猛然顿悟。他指着那人，语气迟疑地说：“你是罗强。”

他将手杖递还程宏睿。“我曾经是，是的。现在感觉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省局头号通缉犯。”

“我猜对你来说我是天赐之物。你只需把我交出去，就能恢复职位，甚至立功——说实话，我认为你早该被表彰了。”

程宏睿本能地去摸肩下的枪套——然后才记起他今天没有带枪。他是来出席国会听证会的。带枪通过金属探测器太麻烦了。

程宏睿镇定地笑了笑。“那我为什么不当场逮捕你？”

“因为我是无辜的。还有因为你是个爱国的人。”

程宏睿试图抗拒这种对自己受伤爱国心的利用。爱国主义是无赖的最后庇护所。

他克制住情绪。“你对李拓做了什么？”他扯下李拓的身份证。“他人呢？被你杀了？”

罗强笑了。“当然没有。”

程宏睿检查着证件。塑料卡，上面是罗强的照片。但背面却是空白的，不像真的省局ID。

“这不怪李拓。他当时正在长椅上吃午饭。我用带变焦镜头的数码相机拍下了他证件的特写，然后用图形软件把我的照片贴上去，再用便携打印机打印。都在我的车里完成的。”罗强皱了皱眉。“不过里面没有智能芯片，所以我进不了省局大楼。但在公共区域活动，这证件已经足够用了，不容易引起怀疑。”

程宏睿把ID收进口袋。“你被捕了，罗强。”

“维度确实存在，程宏睿刑警。那所房子里没有活人操控防御系统。你自己心里清楚。现在想象一下同样的系统出现在现实世界中，你就会明白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程宏睿沉默了一下，但最终摇头。“不，我不知道。我当时只是太愤怒——”

“他们没有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就没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他们派出人质营救队，却是去架桥？因为他们知道你面对的是一个设防的目标。”

“这些你去法庭上讲吧。”

“我不是美国公民，恐怕没资格接受审判。”

“无论如何，你都得跟我走。”

罗强只是不耐烦地看了程宏睿一眼。“程宏睿刑警，我看见你早前过金属探测器时的情景。我知道你没带枪。”

混账东西。

“而我带了枪——所以我建议你听我说完。因为一旦开枪，就没机会再对话了——而那些令你夜夜难眠的问题，也可能再也得不到答案。”

他们说罗强难以捉摸。程宏睿确实需要答案。他望向远处两名在巡逻的国会警察。他知道自己不会现在就叫他们。还不到时候。

他转头看着罗强。“好吧。我确实想知道一些事。首先：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如果你是那个维度骗局的主谋，那你当然有那段录像。这说明不了什么。”

“可我为什么要冒着被抓的风险来亲自给你看呢？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程宏睿在脑中反复思考，寻找其中的猫腻。他看不出来，但不代表就没有。“那你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

“它是在Cifrain王国的黑派祭坛上播放的。”

程宏睿只是盯着他。

罗强察觉到那表情。“警察都不玩网络游戏的吗？Cifrain是马俊开发的网游《门Online》中最大的王国。你看到的这段视频，程宏睿刑警，其实是一段招募视频。”

“一段招募视频。”程宏睿语气平淡地重复了一句。

他回想起当时宅院围剿行动的新闻报道。省局关闭了《门Online》，网络风暴公司重新上线——相关诉讼还在继续。但游戏销量却在危机后飙升。免费宣传起了作用。

程宏睿记起了一些游戏截图。他开始思考，在虚拟世界的黑暗角落中秘密聚会的组织可能性。

“你的意思是维度在游戏中招募人？招募他们干什么？”

“这正是关键问题。”

“那你又是怎么搞到这段视频的？”

罗强咧嘴一笑。“因为我很leet（精英级玩家）。我的表现吸引了维度的注意。我成功通过了Ugran——死亡试炼。”

“如果维度真的存在，它为什么会在意你是否擅长游戏？那说明不了什么，只能证明你很闲……”

罗强挑了挑眉，静静地看着他。

程宏睿猛然明白了。“……就像大多数边缘人一样。”他开始理解其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逻辑。马俊不就是最擅长这种逻辑的人吗？他不是亲眼见过马俊宅院里的布置吗？

罗强把DVD播放器重新放进那个廉价公文包中。“维度测试了我的密码学和网络系统知识。那段视频是用来验证维度可信度的。整个宅院围剿都被马俊的监控摄像头拍了下来。在他虚拟世界的内殿里有个点击式演示，可以展示整个围剿过程，从屋内到屋外，一应俱全。对于典型的黑帽黑客来说，这段视频足以证明维度的真实性。”

程宏睿摇着头，但幅度不大。

“事实上，这段视频已经在暗网中疯传。对维度的成员来说，你，程宏睿刑警，是个传奇人物。”

“为什么？”

“因为你从马俊布下的地狱中活了下来。你在暗网上成名了。”

“暗网是什么？”

“不是‘一个’暗网，是‘那个’暗网。想象一个网络，像互联网一样，但更复杂，也更封闭，只有被维度招募的人类才在其中活动。”

程宏睿皱起眉头。

罗强换了个话题。“总之，维度侦测到了我的视频小程序，在我录完之前就把我踢出了那个世界。如果它知道我的真实姓名和地址，我现在大概已经死了。但它不知道。也永远不能知道。”

程宏睿已经不再想着叫人支援了。如果罗强说的是真的，事情恐怕才刚刚开始——而且将会非常可怕。他抬头看向罗强。“我需要更多证据。”

“这没问题。”他起身，示意程宏睿跟上。“跟我走走。”

程宏睿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着罗强穿过公园。“我是清白的，程宏睿刑警。石北科也是。”

“那个警探？”程宏睿记起那个在阴谋案中被定罪的地方警察。“他在死囚牢里。”

“是的。这也是我来找你的部分原因。”

“所以你是想救你的同伙。”

“拜托，一个能偷走十几亿元的聪明人，怎么可能愚蠢到把钱汇入西方情报机构掌控的避税天堂？又怎么会在自己名下的保险箱里放着假护照？马俊偷了石北科的身份。”

程宏睿冷笑：“那维度是不是也偷了你的身份？”

罗强摇头。“没有。马俊没预料到我，他的维度现在也还不知道我是谁。但它正在试图找出——因为我是唯一在与它对抗的人。”

程宏睿看着他。“那你是谁，罗强？”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没有人——”

“我不是问你的名字。我是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罗强沉思着这个问题。不久，他转向程宏睿。

“我是通过外国人签证来的。”

“你是华裔？”

“是的。我当年来做Y2K修复，后来留在了互联网泡沫期间。他们以每小时两千元的价格，把我们包装成专家开发人员，租给大型跨国公司。”

“‘他们’是谁？”

“电炸团伙。”

程宏睿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罗强叹了口气：“那时候有很多资金在流动——也有很多技术人才。于是便发展出了一条非法的产业链。”

程宏睿本能地还想笑。可他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证明这不可能。听起来实在太有可能了。他是不是又太天真了？

罗强催促程宏睿继续走。“我们开发了安全的电商网站和网络解决方案。论单位利润，我们可能比妓女赚得还多——而且这些钱不需要洗白。”

“讲重点，你是怎么变成身份窃贼的？”

“泡沫破裂。最后阶段我们的一些上线闹了矛盾。我趁乱消失了。我的同伴们大多数都回了老家，我猜他们现在可能都进了工厂。我偷用了一个城里人的身份——罗强。他的学术背景正好适合我的需求。”

“你是怎么学会这些的？”

“我参与过很多信用卡系统和各省政府的项目。我学会了这些系统的运作方式，然后在其中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位置。”他抬头看着程宏睿。“我只是想获得自由，程宏睿刑警。我从未偷过罗强的东西。事实上，是他把身份卖给了我，而且我还大幅提高了他的信用评分。”

程宏睿还是不停地摇头——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

程宏睿试图寻找他撒谎的迹象——比如快速的面部动作、眼神游移。但罗强只是显得淡然而忧郁。

过了一会儿，罗强又振作起来。“唉，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指着周围的政府大楼，“我一直都深深敬仰你们。”

程宏睿有些烦他了。“你能说出这种话，真是太‘感人’了。你关于维度的理论也许很伟大，除了一个问题——有一大堆证据指向刑警石北科、蔡璐，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