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照做了。车子平稳启动。过了一会儿,更冷的空调吹到了他汗湿的脸上。他把风口对准自己,然后关上驾驶位车门。
他轻踩油门。几乎听不到声音。他只能靠转速表判断。什么样的像样的车会连发动机声音都没有?
那个声音又响起:“在后视镜上方你会看到三个按钮。这是家庭自动化控制按钮。按下最左边那个,打开你前方的车库门。”
他停顿了片刻。如果要设伏或搞突袭,现在就是时候了。得了吧……反正不能活一辈子。他按下按钮,车库门升起,露出——
一条空荡荡的街道,蓝领阶层的小区。他松了一口气。
她继续说道:“驶出车库后右转,然后一直开到街尾的停车标志处……”
他照着她的语音提示,一路在小镇中穿行,开向省道。他一直用后视镜观察是否有人尾随。这在他做毒贩时是常态。但现在,道路几乎空无一人。
“靠左车道,驶入十号省道东行线。”
宋舟开始思考他的处境。他有钱,有辆好车,还有新身份。也许他可以甩掉这些人——甚至直接跑去墨西哥。这一切太明显是个局了。他再也忍不了。
宋舟切换到右车道,准备驶上十号公路西行线。
扬声器里又响起那个声音:“宋舟,请驶入左车道。”
他继续驶向西行匝道。“抱歉,蒋欣欣。我不是你的人。”他挂断了电话。
汽车立刻熄火了,在路中央猛地一顿停住。
“该死!”宋舟试图重新启动发动机,这时一个开着皮卡的乡巴佬从后面开了上来,按着喇叭。他能听见那人一边咒骂,一边猛地绕过他,还朝他比了个中指。宋舟再次转动钥匙,但发动机连转都不转一下,毫无动静。
接着车载电话响了。宋舟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当地警察注意到他。就算只是为了帮他把车移出路中,警察也很可能过来。他现在就像个活靶子。
宋舟按下免提按钮:“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请把引擎修好。”她的声音依旧平静:“驶入左车道,并汇入十号东向高速。”
他再次尝试发动引擎,这次立刻就着火了。他踩下油门切入左车道,然后驶入东向高速入口匝道。汽车平稳加速,动力强劲。但他的手仍在发抖,肾上腺素在血液中翻腾。他一点也不想回到X市监狱去。
她的声音通过八个扬声器再次传来:“如果你再次违抗我的命令,我会启动这辆车的卫星防盗系统。它会通知当地执法机关并报告车辆的精确位置。”
“好吧,对不起。不会再有下次了。”
“继续驾驶。保持在限速二十里以内,并在变道时打转向灯。如果你偏离我的指令,我将把你送回时尚和尚公司。而且请记住,宋舟:如果我能抹除你的牢狱记录,就同样可以把它扩大。无期徒刑,不得假释。□□罪在监狱的社会等级中是最低等的,对吧?”
这让他从内心深处感到冰冷。回监狱是一回事,作为一个恋童癖回去则完全是另一回事。那比死还糟。
“你明白了吗?”
“明白。”这一次他不敢再耍嘴皮子了。他全神贯注。
宋舟让车笔直朝远方驶去。路边一个标志告诉他,距离X市还有102公里。
特警程宏睿笔直站立,目视前方,一只手支撑在拐杖上。他的脖子和下巴上布满烧伤的疤痕,从西装领口以上一直延伸出来。手背上也能看到疤痕,他拉了拉领带。程宏睿特警——没人再叫他“绊雷”了。那些曾经那么称呼他的人早已死去。他把他们带上了死亡之路。
程宏睿的目光落在墙上一幅浮雕上,那是一些工人正在建造光辉未来的画面。这幅画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艺术装饰风格,是公共工程署的项目。这个建筑的每一处都是能工巧匠的心血结晶,他们是在大萧条中失业的工人。装饰性的天花板、镶板墙壁、镶嵌花岗岩地板……这个房间就是一件艺术品。他们自己的梦想破灭了,却建造了这座民主的殿堂。他的先辈,比他想象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坚韧。
程宏睿站在房间中央一张狭长的桌子前。面前坐着的是人民委员会成员,坐在一张雕工精美的橡木审判席后面,高高在上,俯视着他。每人面前都立着话筒,他们低头翻看着文件,老花镜低挂在鼻梁上。
委员会代表抬起头,将话筒拉近:“你可以坐下了,程宏睿特警。”话语在空荡的听证厅里回响。这里是一次机密听证会,除了程宏睿和委员会成员,没有旁人出席。
“是,。”程宏睿一瘸一拐地走到椅子边坐下,身子仍然僵硬挺直。
代表盯着他:“程宏睿特警,本委员会的职责是调查去年十月,在已故马俊宅院中造成省局特警创纪录死亡的战术失误。我们已经听取了所有局内人员和现场地方执法人员的相关证词,现在你已从伤势中恢复到可以作证的程度,我们希望以你的证词结束此次调查。”
他停顿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文件:“在开始之前,我要正式声明,程宏睿,本委员会了解你为国家所作的诸多牺牲,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海外行动中。我们对你的个人勇气和爱国精神给予最高的敬意。”
程宏睿盯着脚下的地板,一言不发。
代表拿起文件,转向右侧的人说:“王钰代表,请开始。”
王钰是个白发、面颊松垂的老者,和多数在座的议员一样。他扫了一眼笔记,然后盯住程宏睿,用带着南方口音的语调开口,和听证的气氛竟颇为契合:“程宏睿特警。我们已经审阅了你两份书面报告——一份日期为三月十日,另一份为四月三日——但这两份文件都没有解释一个关键问题:你为什么在接到终止任务的命令后,仍然强行闯入马俊的宅邸?”
程宏睿几乎没有抬头看王钰。他深吸一口气:“我没有解释。”
几位参议员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代表凑近话筒:“程宏睿,你有义务提供——”
“我的小队死了。因为我。我受伤了,很愤怒,脑子不清楚。”
王钰立刻追问:“你脑子不清楚?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愤怒?”
他再次低头看着地板:“因为愤怒。”
“所以你很愤怒。你觉得这就能让你摆脱职责吗?”
“我不这么认为,。”
“那你是对马俊感到愤怒?”程宏睿点了点头。
主席又凑近话筒:“程宏睿特警,请明确回答。”
程宏睿抬起头:“我确实对马俊感到愤怒。我想终结他。”
王钰继续追问:“所以这是在你得知所谓‘维度’并不存在之前?”
“是的。”他停顿了一下,“我知道,是我的错导致了那栋房子被烧毁,参议员。”
主席示意王钰暂停,然后转向程宏睿:“是否有责任,该由本委员会来裁定。请只回答问题。”
王钰接着问:“说清楚些:你当时进入房子,是为了躲避草坪上的火灾吗?”
他们这是在给他开脱的台阶吗?他想起了那些死去队员的面孔,想起他们没有父亲的孩子。他不会选择轻松的逃避方式。“不是。我是想摧毁维度。”
王钰带着些许恼意看了一眼主席,又转回程宏睿。“这是你进入宅邸的唯一原因?”
程宏睿抬头:“是的。”
王钰翻阅着程宏睿的报告,房间里一时沉默下来。
主席严肃地看着程宏睿:“程宏睿特警,我能想象你所经历的恐怖。但由于你的行为,整座宅邸和所有附属建筑全都化为灰烬——你自己也承认,这是因为你违抗命令试图进入服务器机房。这也导致了我们无法获取可能协助锁定并定罪石北科同伙的证据。”
程宏睿对此早已了然于心。如今他几乎没有别的事能想。
主席透过眼镜看着他:“我们来收网吧。”他翻了翻文件,又抬头看向程宏睿,“你说你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火灾中活下来的。你在报告中写道”——他摘下眼镜念道:“‘我的战术服可能让我在水中浮了起来并转正了身体。’”主席放下报告,“可你被发现时,位置在你所说的坑口东边三十米之外。程宏睿,虽然这可能非常困难,但你是否能回忆起任何关于地下室的布局、内容的细节?哪怕是一点点?”
程宏睿盯着地板。没有一晚,他不想起那晚的片段恐惧。头顶的活板门被火焰吞噬,燃烧的木头砸落下来,空气在防毒面具里越来越热——慢慢将他窒息。突然的爆炸,一堵混凝土墙在他身边炸开,碎片击中他的腿。一股洪水涌入,将他卷入一个火海中的房间。滚烫的水流冲击着他。蒸汽灼热,如地狱之景。他在水中爬行,然后被卷进另一股水流,穿过火焰中心,挣扎着呼吸。水势汹涌,他摔下台阶,掉进酒窖汇聚的积水里,那是整栋宅邸的最低处。
直到四天后他才在一家烧伤病房里苏醒。接下来是几个月的痛苦折磨。他妻子深情的眼神,女儿们的脸庞——他曾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面孔。这些面孔给了他面对每日煎熬的勇气。
他不记得什么图纸、设备或结构。一切只是火海。
他缓缓摇了摇头。
几位参议员互望。主席点了点头。“好吧,程宏睿特警,我得告诉你,这并不轻松。你指挥下的六名特警阵亡,整座宅院毁于一旦——而且照你自己的说法,是由于你违抗命令、企图闯入服务器机房所致。本委员会别无选择,只能建议你们局长对你进行纪律停职,直至本案最终裁定。”
这些话如同巨石砸落在程宏睿身上,他感觉最后一口气也被挤了出去,说不出话来。
代表拿起法槌,“咔、咔”两声回响:“本次听证结束。”
程宏睿一瘸一拐地走下国安大厦的台阶,脑中回想着那个十月之夜以来自己生活中的种种变化。但今天是一个美丽的春日,花园樱花盛开。他望向广场,那些由前人英勇一代代建立起来的纪念碑伫立其上。
他曾经唯一的愿望,就是为国家服务。
可他失败了。而除了石北科以外,所有的同谋都逃脱了,可能就是因为程宏睿的鲁莽。他的职业生涯结束了。
他继续一瘸一拐地走着,沿着一条有着刚发芽的橡树的绿化人行道前行。穿着制服或西装的男女成群结队地匆匆而行,手里拿着公文包,神情严肃地交谈着。程宏睿需要时间思考,时间来想清楚该如何对妻子开口。
他慢慢坐到一张公园长椅上,望向市中心广场。政府的运转照常进行,没有他也一样。
程宏睿还陷在沉思中,一个穿着毫不起眼西装的普通男人走近,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程宏睿微微警觉。他只想独自待着。
那人没有看他,说道:“那栋房子里没有什么重要的信息,程宏睿刑警。”
程宏睿一惊,转头怒视那人——一个官员模样,二十多岁。那种你看着他的同时就会忘记他长相的人。便宜的灰色西装,蓬乱的棕发,酸绿的衬衫配着条纹领带,手中一个人造革的公文包。
程宏睿看见那人胸前别着一张工作证件:
李拓
总务管理局
程宏睿终于抬眼看着那人的眼睛,自己也眯起了双眼。“你刚刚对我说了什么?”
“我说:马俊的房子是个陷阱,里面没有任何重要的东西。”
“是吗?你到底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