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月将谢临远带回青崴峰:“既然不喜欢住在弟子堂,你日后还是与我住在青崴峰。”
谢临远依旧答:“是。”
他好像没有什么情绪,也没有喜怒,无论拂月对他有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只是将不满掩在心中,真是一个倔强有脾气的小孩啊,拂月开始怀疑,自己刚回来那日跪在自己面前,口口声声诉说思念的,是眼前这个人吗?
拂月想到此不仅觉得好笑,抚上扶桑树的树干,不似刚才严肃的口吻,软声问他:“你很介意修彦说的那些话?”
“没有。”谢临远依旧嘴硬。
“撒谎可不是好习惯。”拂月继续问他:“你知道这棵树的来历吗?”
“神树扶桑。”谢临远一板一眼回答。
“不过这棵不同,它是我的父母。”拂月长舒一口气,说起往事:“我是在荒郊野岭被师尊带回来的,师尊说当时扶桑树帮我驱赶野兽,我靠着露水活了下来,后来师父带走我时我拽走了它的一根树枝,种在青崴峰,慢慢长成现在这棵大树。”
“广明门一千弟子,八百都是孤儿。既入此门,前尘便断,日后你的同门便是亲人知己,若有二心残害同门者,天涯海角,必诛之。今日修彦为你做了先例,若再犯,定不轻饶,你可清楚?”
她说这些话时声音依旧懒散,仿佛不过是句闲聊,然而言语中的气势又带着几分威胁,目光犀利,好似能穿破谢临远的皮囊,将他底下那些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弟子……清楚。”
见他如此回答,拂月反而笑了,坐在石桌前笑意吟吟问他:“你当真清楚吗?包括你自己,你清楚你自己吗?”
谢临远一惊,手紧紧握住袖子,然后又立马松开,理了理袖子:“弟子不知师尊此言。”
“人间四处多纷争,临远郡之前刚经一场大战,数座城都变为空城,我便是在一座空城将你带回来,我只当你父母俱丧,是个孤儿。”拂月手指叩击石桌,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二指并拢点在谢临远额间,一道金光从他额间窜出,落在半空,形成一张纵横交错的命盘。
拂月转动着谢临远的命盘:“我修为浅薄,却也能通过命盘看前尘占未来,你这命格确实罕见。”
无亲无友,无财无官,多灾多难,命定早夭,摆明的天煞孤星,人衰到这种地步也算是一种奇迹,真是街头摆摊,为了收钱胡说八道的所谓假半仙看了,都是忍不住掉两滴泪的地步,连夸都夸不出两句来。拂月推算过谢临远的生辰八字,然而推算完之后又不禁感叹,这人还挺难杀,居然□□地活到这么大岁数。
弟子入门都会点燃命灯,需取一滴指尖血做命灯燃料,若弟子外出有意外可催动命灯,师门便会前往救援,同时若弟子不幸死后尸骨无存,这也算一件陪葬。
拂月明明记得,自己那日眼睁睁看着谢临远的命灯熄灭,但他还是活着回来了,且拂月返回去的时候,又发现命灯居然重燃了,她第一次怀疑自己真的岁数大了,老眼昏花。
谢临远命格中唯一的一点好处,就是有仙缘,修仙问道或可寻觅一线生机,若不是正因这一点仙缘,当年拂月也不会带他回来。
“你虽不一定能飞升,但修仙起码能保住一条小命。”拂月伸手挥灭命盘:“但我看你对修仙一事,似乎并无甚兴趣?”
“……”谢临远依旧沉默。
“你若不愿,我也不强求,你今年十四岁了,凡人二十岁便能结婚生子,你若没有那修仙问道的心思,便留在我身边,就当陪我做个伴。 ”
反正拂月是不可能让谢临远逃离自己的视线,她双眸微闭,一手敲打着桌面,自顾自畅想:“待过个三五年,你有生儿育女的心思,也可找个貌美乖巧的女修,我自当……”
“不可以。”谢临远当即否认:“绝对不可以。”
谢临远想过自己的很多结局,但绝对没想到有一天会在拂月眼皮底下,和别的女人相守一生。他有很多话,他想告诉拂月很多事,只是有些话现在不能说,也不敢说。
拂月定定看着他,似乎想穿过他看到什么,谢临远没有躲避她,他眸色很深,上好的墨汁都调不出的黑,现如今却蔓延都是真诚。
“好吧,随你。”拂月拍拍手站起来:“广明门讲究有教无类,只要心存善意都可拜入我门,所以你要记住你今日所言,如果有一日我发现你在骗我,我会亲手处置你。”
“不会有那一日的。”谢临远笃定道。
“你命格之事,无需听他们那些闲言碎语,既然是我的弟子,我定会护好你。”
“既是我的人,我便会护好你。”
千年之前的浮玉山,千年之后的广明门,不同地点,相似的言语,唯一不变,只是旧人。
——
神魔大战,不周山倾,三界自此互不相通,修仙之人难以飞升,死去之人不能入轮回,滞留人间,邪炁横生,继而生天魔。天魔出世,伏尸万里,民不聊生,他是一把势不可挡的邪兵,帮助妖魔攻城略地。
广明门立派至今逾万年,围剿过两任天魔,第一次是十位长老以自己全部修为合力剿杀,第二次是因事先得知,在天魔尚未成形前便四大派联手设凤凰阵在浮玉山将其消灭。
拂月翻过记载浮玉山天魔的那一页,心中有些怪异,天魔尚未成型怎么能叫天魔,只因一个未定的将来便杀人,总有些不大恰当。
芸台内贮藏着无数典籍古书,然而对于天魔的记载却不过寥寥,这些天快被拂月翻烂了,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线索,最后只能满怀遗憾离开。
虽然已经预见之后谢临远会成为天魔祸乱众生,可毕竟现在他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懵懂无知。若能将他救回来最好,若是救不回来……那自己何必重走这一遭。
从芸台离开经过习武场,一群弟子正架着剑修炼,手上修炼嘴上也不停,叽叽喳喳正和教习闲聊。
剑术课教习是慕洗尘二弟子展蒙,相比大师兄晏逢,他就少了份稳重,时常闲得无聊就喜欢逗这群小萝卜头玩,眼前这吵吵嚷嚷的场面就是他惹出来的。
“平城是如今的帝都,有帝王龙脉,不受煞气侵染,那是真正的国泰民安,若赶上灯会,便是人声鼎沸,花团锦簇,市列珠玑,户竞豪奢,真正让人乐不思蜀啊。”
明知道这帮小弟子自打上山便从未下去,人界的热闹喧哗也从未见识过,还非要说的这般绘声绘色,惹得他们心神向往又不能去。
“乐不思蜀啊。”慕洗尘不知从哪冒出来,拿折扇敲展蒙的脑袋:“回来倒是委屈你了是吗?”
众人吓了一跳,全然不似刚才嬉皮笑脸,收敛声色噤若寒蝉。
“掌门晨安。”
“师兄见你们修炼如此不专心,怕是想安都安不了了。”拂月也走过来凑热闹:“不是在上课么,为何如此吵闹?”
慕洗尘把矛头直指展蒙:“你又带着他们胡闹什么?”
展蒙忙说:“师尊圣明,只是修炼之时与师弟师妹们闲聊几句山下趣事,并未荒废功课。”
自己徒弟是什么德行慕洗尘自己最清楚,冷声问他:“未曾荒废,那清月曜日可教会了?”
广明门多是剑修,清月曜日是最基础的剑招,只有四式,入门弟子必学,简单易上手。
昭阳举手说:“师尊莫要太小瞧我们,不过四式我们早已烂熟于心,所以才求着师兄教我们新剑式,不信的话,师尊可以随便考。”
慕洗尘门下共十个弟子,昭阳最小,不似晏逢他们一般是跟着慕洗尘从广明门最艰难时一路走过来的,又顾忌她是个女弟子,所以平日少有苛责。她又是个胆大的,那日拂月赠了她一方手帕,她第二日就敢贴着拂月手臂和她撒娇,不过谁让她生的玉雪可爱又聪明伶俐呢,便是拂月也对她心生欢喜。
当然了,谢临远也很好,时时刻刻心心念念拂月这个师尊,问他什么都说是,给他什么都说好,只是看不出一个高兴样,小小年纪一天天苦大仇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拂月苛待他。
眼下见慕洗尘不答话,昭阳靠在拂月身边软语道:“仙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看来这些孩子是真的心急,也明白,山上风景再美,看多了也厌烦,难免想着出去瞧瞧。
“想出去啊,可以。”拂月揪了一下昭阳的发髻:“便给你们一次机会,能通过我试炼的,过几日随我一道下山。”
“好哎,仙尊英明。”
终于得了拂月首肯,一帮人欢欣鼓舞。拂月让展蒙带他们去比武台。见谢临远跟在后面,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嘴唇翕动,还是跟在众人后面去了。
倒是难得见他这般想主动凑过来说什么,拂月本想去问问他,结果被慕洗尘揪住领子拽了回来:“谁说你过几日要下山的,我怎么不知?”
拂月目不转睛看着他:“师兄不是说浮玉山有凤凰神鸟出没,我想去看看,我知道师兄会允我的。”
对于这位一手带大自己的师兄时,拂月有的是办法拿捏他,她若想求什么往往不会说,只是定定看着慕洗尘,慕洗尘就看不得她可怜而不得不败下阵来,印象中,几乎没有听慕洗尘对拂月说过一个不字。
果然这招很管用,慕洗尘扶额叹气:“当年你在扶桑树下跪坐一天一夜都可以不说话不动弹,我起初还以为师尊带回一个小哑巴,师尊说你不过是缺了一魄才如此木讷。如今好不容易魂魄俱全,我也放心,只是你这心性变得有些太快,师兄有些接受不了。”
说完意味深长看了拂月一眼。
“师兄,人都是会变的。”拂月赶紧打哈哈将这事糊弄过去。
心里却生了疑惑,她自己怎么不知道自己魂魄不全?
按照拂月的吩咐,展蒙在比武台四周祭起法阵,昭阳耐不住性子先问:“仙尊要怎么试炼?”
“莫急。”
拂月广袖翻飞间,三十六根青竹破空插入寒潭。水面霎时沸腾,池中怪物鳞片在晨光中泛着幽蓝,獠牙撕咬竹竿的脆响惊起飞鸟无数。
“你们谁能站在竹子上,走到我面前,只需用清月曜日,不得用其他法术,更不许落下去,除了带他下山我另有奖励。”
“什么奖励啊?”
拂月摘下腰间玉佩,一分为二:“谁能赢,我就将这半块青灵玉赠给他。”
“师妹倒是大手笔。”慕洗尘解释道:“青灵玉可是宝器,可挡化神之下的一次攻击,若真遇到危险,也能救你们一命。”
拂月多得是珍宝法器,这个玉佩并不算什么,只是落在这帮小徒弟眼中就全然变了模样。
竹子排列疏密有致,虽然站在上面行走有些困难,然而并不算什么难事,不少人听闻蠢蠢欲动。
“这池中是什么东西啊?”有弟子走上前去却见水底不知有什么东西突然冒出来,险些咬了他手指。
“虎蛟?”谢临远下意识开口,意识到不对又低下头进了人群。
然而拂月和慕洗尘已经听见他的话,拂月顺着说:“对,是凶兽虎蛟,你们可小心些,若不小心掉进这东西嘴里,怕是连渣都不剩。”
水池被法阵笼罩,法阵内有竹叶四处飞舞,也算一道干扰。
到底不过是一群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哪见过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凶兽,难免有些打退堂鼓。
拂月挽起袖子:“我来给你们示范一下,清月曜日首重身法。"她足尖轻点竹梢,霜色裙裾扫过虎蛟竖瞳,"看好了。”
她并没有用剑,捡起地下掉落的竹枝进了法阵,轻巧地跃上竹竿,身法灵动,避开飞动的竹叶,简单的清月曜日四式在她手中显得更加轻快,虽然使得是竹枝,但锐不可当的气势丝毫不输长剑。很快便跃过十四个竹竿,跳出法阵,池子中的虎蛟甚至都没有惊动。
谢临远瞳孔骤缩。师尊腾挪的姿态与记忆残片中舞剑的身影重叠,连挽剑花时鬓角扬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寒潭倒影晃动间,他仿佛看见两个拂月隔空对望——一个眸若冰晶,一个眼含血月。
"发什么呆?"展蒙的剑鞘敲在他肩头,"也想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