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三年,春,一月十八日。
风雪已停,春光大好。
张元贞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的朝着城外去。
来了京城这么久,红绸一早就坐不住了,一个劲想往府外跑,吴伯拦了又拦,才勉强让她歇了心思。如今难得出来,也顾不得春意多料峭,掀开帘子,瞧起路上的景色来。
红袖见她这幅样子,出门在外莫要丢了张氏的脸,想要出言阻止,张元贞摇摇头,一脸任由她的纵容。
红袖立命明白了。
一群人走走停停间,终于在正午时分才见到了护国寺的身影。
环山绕水,翠竹耸立。
寺内倒是一片安静不过,张元贞一早就弃了马车,趁着天气好,出来走走。
她们过来时就和寺里的人打过招呼,毕竟皇帝命令在那,谁也不敢质疑。
寺里的方丈没有露面,派了个师傅过来给她们带路。
张元贞道了谢,又喊张拯去捐了些香火钱。师傅领着她们穿过佛寺的正堂,往内院走。
几人越走越偏时,红绸下意识质疑道:“世子住那么偏的吗?”
带路的师傅有些紧张解释道:“寺里师伯安排的,我们平日里也很少见到世子本人……”
“是我婢子多嘴了,望师傅莫怪,请您继续带路便是!”张元贞温和有礼道。
红袖拉着红绸示意她闭嘴,莫给女郎添乱。
红绸自知话急了些,后半段安静的没有吐露半字。
——
今日的天气虽比往日温和了许多,但还是带着丝丝寒气。
护国寺里偏僻的西北角处,一双金色碧瞳的男孩瘦小的身上穿着一身带满补丁、蹩脚宽大的僧衣,一双小手上满是通红的冻伤,头发堪用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木头簪子胡乱挽着。
他左右望了四周一眼,发现没人,才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半张饼,大快朵颐的往嘴里塞去。
“你又在偷吃!小心我们告诉师伯!”
他吃得真欢快,宜然忘记了身后、四周是否来人。
三两个小和尚,厉声道,上前去想要抢下那张被啃咬得面目全非的饼。
他们翁涌而上时,男孩下意识护住手里的饼。
“这是忘尘师伯给的!不是我偷的!”
去年的收成不怎么好,粮食本来就十分有限,平日里方丈还要把粮食救济山下的难民。护国寺虽说得高官贵族的供奉,但是寺中人口也是占多数,一来二去,粮食够果腹都不足。
他们基本上都是山下平穷人家生下来后,没有能力抚养,送到或是直接被丢到寺门口的,方丈于心不忍,将这些弃婴收留在了寺内。
平日里少有人来教导,每当望见这个被师伯们偏爱的男孩时,总是不甘心,都是在寺里做和尚的,为什么他不用剃发,平日里吃食也比旁人多上一份。嫉妒心让他们面目全非,现在一心只想把他手中那块碍眼的饼抢过来!
几人推搡间,滚扭在地上。
见他不肯松手,对着他又踢又打的,男孩眼神中满是凶狠,半分不屈服。
“松手!”
“那是我的!”
男孩也不甘示弱,反口咬在一人腿上,这些人哪里受的住这么一咬,顿时大叫起来。
场面乱成一团。
张元贞来得不巧,正好瞧到这一幕。
身旁带路的师傅,见到这乱糟糟的一幕,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高声呵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几人看见来的人是谁,立马分开了。先行一步捂着伤口跪在地上,委屈道:“师叔!”
“闭嘴!”他哪能不知道这几个小孩子是什么想法,还不等他们开口,他就先行一步让所有人闭嘴了。
张元贞神色平静,看了几个小和尚一眼,又瞧了那双金色瞳孔的主人。
混了异域血统的缘故,他的双瞳都呈现了漂亮的金色,但是这种血统在中原这个追求高贵血统的贵族来说就是一个异类,基本在贵族圈里从生下来就该被溺死的存在。
张元贞今天着了件世家女郎都十分喜爱的十二破留仙裙,腰间的玉佩随着她的走动轻颤着,她走到那个异类面前,缓缓蹲下,裙尾瞬间落到地上。
她道:“李羡吉?”
李是国姓,她这么一唤,地上跪着的几个小和尚尚不明白,捂着疼痛的伤口,一脸期望的瞧着师叔能为他们做主。
李羡吉眼尾轻颤着,乱糟糟的头发抚在脸上,嘴角还带着不属于他的鲜血。
他一脸警惕的盯着面前的人。
她生得好看,就像是无欲无求的仙人,眉眼清冷,却又眼中含笑的盯着他,清风拂过时吹起她散在两侧的乌发,他隐约瞧见了一条从眼尾贯穿到下颌骨处的疤痕。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脸上会出现这样一条伤痕。
他一时盯着她愣住了。
“给你个机会杀了她们这么样?”她淡然的说,打量着他脸上的变化。
李羡吉有些错愕的望着她,他还在跪坐在地上,望着那个一尘不染的女人,居高临下,眼神里没有半分心软可言。
她不知从何处拿了把匕首丢到他面前。
“记住了,你是金贵之躯,不是他们能比拟的。他们的生死该握在你手里才是!”
李羡吉望着那把匕首“砰”一声,落到他面前,他在犹豫着。
他恨吗?说不上,他知道他从小就有一双和着常人不同的眼睛,因此在寺中多受蹉跎,食不果腹。他记得忘尘师伯也常和他说,他生来尊贵,现在又有一个人和忘尘师伯说了同样的话……可生来尊贵,一定要杀人吗?
他不敢,但是面前是这几个经常欺侮他的人……他伸出右手颤抖的向匕首伸去。
那几个小和尚看到衣着不菲的贵人说出那句话时,脸色吓得发白,一个劲的哀求着望着师叔,“师叔!救救我们!明明他伤人在先!”
大和尚无动于衷的站在原地。
李羡吉在要拿到匕首的那刻,猛然收了回去。
他不敢!
张元贞轻笑一声。
从怀里拿出手帕,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污渍、嘴角流下的血迹。
他失焦的眼神怎么都聚不拢,像只人偶任人摆布。
张元贞喊红袖把手里的氅衣抱了过来,将人包裹在一片温暖之下。
张拯走了过来,像码头上做工的人扛着货物一样,把人抗在肩上。张元贞笑道:“回去吧!”
李羡吉鼻尖萦绕着一片女公子清幽的兰香,他明可以挣扎摆脱的,可他不想,脑中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是她把匕首递给他的画面,一会儿又是自己离护国寺越来越远的画面。
好像在一片朦胧无措间,他看到了温柔教导他的忘尘师伯,他笑着开口道:“你该回到该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了!”仿佛又是他的错觉,一眨眼间,视线里哪里还有什么忘尘师伯的身影,只不过是一群熙熙攘攘看热闹的和尚……
张元贞有种错觉,那群在观望他们的和尚里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当她一一瞧去,全是陌生的人脸,表情各异的瞪着他们,有好奇、打探、不解……
方丈被这动静扰得出了面。
“施主一路平安!”他双手合十,看着被带走的人。
张元贞回了个佛礼,道:“谢主持吉言!”
几人风风火火的来,又风风火火的离去。
这件事到这才算结束。
张元贞回到府上时,第一件事情就是让张拯把人拖去洗个干净。
臭烘烘的,张元贞不喜欢。
吩咐完后,自己又跑到书房忙没做完的事情了。就在刚才,吴伯匆匆来报,张氏子弟同着刚来的授课先生起了冲突,事关家主的名分,不敢望断,只得匆忙告知张元贞。
她这才回来坐下没有一盏茶的功夫,又匆匆拉到外院去。
张世勋来到京城后,一直兢兢业业,刻苦的学习,希望能在今年的秋试里大展宏图。家主体恤他们,特意在外面请了先生到府上授课。
和往常一样,他同几个张氏子弟一起走进学堂。往常授课的老师事出有因,换了新老师过来。
课授到一半,张生觉得腹痛难耐,几番动作下来,惊到了一旁的张世勋。
见到他的异常,张世勋问道:“怎么了?可是昨日吃坏肚子了。”
“许是吧!我昨日……”张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授课的老师匆匆打断。
“我同你们夫子不同,平日里授课最不喜旁人私下窃语!”
“可是我授课有什么不满?”
张世勋知道,是自己的缘故,站起身来向老师道歉:“老师!学生身体……”有恙!
老师眼神一凝,神情严肃道:“够了!既然不喜,此后我的课你不必来了!”
一听这话,张生顾不得腹痛,只想为他辩解几句:“老师!”
“你和他一起出去吧!”
张世勋心里有气,拉着张生,摇了摇头。果断的走了出去,张世勋一走,张生跟着去了。
见两人一走,里面的人开始不满。
议论声一声盖过一声。
老师眼见局面开始不可控制起来,怒气冲冲道:“果然一介女子眼见,教出来的不过鼠目寸光之辈!”
众人一听这满是不屑的语气,立马有人占起来反驳道:“先生可以贬低我等资质差,不思进取!但是家主虽为女公子之身,为人行事丝毫不输在场一人!”
“女子?难道不该相夫教子吗?朝堂纷纭,皇天后土之下,此等做法失德不为过!”
“学生敬您,是因您德高望重,如今言论,依然触及张氏颜面!恕学生不能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