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女?”阿伯皱起眉,“我们这小村落连个巫医都没有,哪来的什么医女?”
阿昙回田埂的脚步一顿,佯装无事弯腰整理裙裾。
在柳溪村,只有稍稍懂一些医药的农女阿昙,没有正儿八经的医女。
黎三此时偷瞄一眼阿昙,轻咳一声说道:“他们拿着画像,我瞧了一眼,好像就是阿昙姑娘……”
此话一出,阿伯偏过头望向她:“阿昙姑娘,这——”
“要不要过去看看?”黎三小心翼翼的问,“我看那两人似乎没什么恶意。”
“不用了,他们来了。”
阿昙眯着眼望去,田埂那头两个身着赤色官服礼帽的男子正向自己疾步跑来,转眼已至跟前。
“阿昙姑娘!!”
“两位从何处来?找我们村的阿昙姑娘所为何事啊?”阿伯拄着木杖对两人问道。
“老人家,我们来自西岐,是西伯侯府的家臣,特奉家主之命,来请阿昙姑娘回西岐一趟。”两人恭恭敬敬的对阿伯行礼,姿态谦逊,倒是不惹人烦。
西伯侯府的?难怪看着似乎有些眼熟。
“西岐?”阿伯听说过这个地方,不免更加困惑,“那儿离我们柳溪村可不算近。”
阿昙抬了下眼,春风陡然变得料峭,正如她冷硬的声音一样:“何事?”
两家臣对视一眼,额角渗出细汗,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阿昙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阿伯了然,对阿昙点点头。
田埂尽头的老榆树下,家臣终于道出实情:“实不相瞒,大公子病势沉疴,我等才领命才寻姑娘你……”
阿昙拧起细眉:“好端端的怎会生病?”
他们急道:“这病来的蹊跷,一开始症状不重,也及时请了医师,喝了不少药,但大公子就是不见好转。”
“什么病症?”
家臣言简意赅将病症形容了一番,却让阿昙的眉皱的更深了。
“这不就是普通的风寒之症么?你们西岐连个能治风寒的医师都没有?”
“若是普通病症,侯爷他也不愿麻烦姑娘你呀!实在是大公子的病诡异,无论换了多少医师和药方都无好转迹象,如今更是连日高热不退,难以清醒,夫人整日以泪洗面,侯爷实在是没法子,这才派我等来请阿昙姑娘你啊!”
两人见她颇有些烦躁的背过身去,便意识到她其实并不想管,狠下心齐齐跪了下来。
“阿昙姑娘,求你了!救救大公子吧!”
远处忽然传来车轮辘辘声,伴随着清脆的童音:“阿昙姐姐!”
她回过神,正见杏黄色绸衫少年从帐车上跳下来,像只小豹子似的冲到她面前,两年过去,他长高了一些,那双圆眼里盛的欣喜和亲近之意分明和那时如出一辙。
“小姬发?”
他假装没看见跪地的家臣和各自痛苦的神情,仍做天真状,拉起她的手:“阿昙姐姐,还记得发儿吗?”
她的表情稍稍缓和,低头问:“你怎么来了?”
姬发的双眼瞬间垂落,小脸溢出悲伤:“哥哥生病了,阿昙姐姐既能救母亲,肯定也能救哥哥,所以我来求姐姐……”
“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
这般温和的决绝之语令姬发不敢置信的瞪圆了眼:“为何?”
“我一旦决心离开一个地方,就不会再返回。”她语气平静。
姬发的泪珠瞬间滚落:“阿昙姐姐讨厌我们吗?”
“并非——”
话音未完,姬发却甩下她的手,回到帐车上,抱着一个木匣子再回到她的面前,举起木匣子中的物品。
匣中静静躺着两件物什——用狗尾编织的马儿,和用苇草编织的蚂蚱,只是它们如今身躯都已枯黄。
那是他们初遇时,她为了安慰悲伤哭泣的姬发而送他的小东西。而此刻,面前的姬发也在哭泣不止,漂亮的珍珠似的眼泪颗颗坠落。
“姐姐送我的礼物,我都有好好的保存着,为何姐姐如今却不愿理我们了?”
阿昙别过脸去。
姬发哭的愈发伤心:“姐姐若讨厌我们便罢了,可是哥哥……哥哥真的病的很重,他就快要病死了……”
清脆童声哭的伤心欲绝,纵使再如何铁石心肠的人,闻之也不能不生出恻隐之心。
她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与自己同坐梨树下的那个倔强早熟、眼眸分外清亮的小公子,想象不出如今正缠绵于病榻,奄奄一息。
在一声声破碎的哭腔中,长久以来的原则和决心被瓦解。
一声叹息,认了命。
“……别哭了,我随你们回去便是。”
离开前,阿昙未取一物,她只是跟阿伯道了别。
“……小院要物归原主了,里面的所有东西都留给村里,我什么都不会带走。”
“姑娘不再回来了吗?”
她笑着摇头,一旦离开,绝不回头。
登帐车前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柳溪村,不知不觉竟已待了两年。原本也打算今年离开,不过时间如今是被迫提前了半载。
……不过,既然因缘际会重返了西岐,也许有朝一日也会再回这里,谁又能说得准呢?
*
西伯侯府的漆色门大开。姬昌与太姒相携而立阶上,在收到守城兵快马加鞭传回的消息后,便迫不及待的候于府门外,翘首以盼那辆绘有凤鸟纹的帐车。
杳杳车声。
“父亲!母亲!”
车停,少年和挎着药箱的少女先后而下,西伯侯夫妇皆疾步上前来迎。太姒握住阿昙的手,温暖的掌心竟在颤抖:“姑娘能来,实在是……”
阿昙直接打断未尽之语:“夫人不必多言,先带我进去看病人。”
“好,好……”
穿过曲折回廊时,往昔记忆如潮水涌来。洒扫的婢女还是旧时面孔,更遑论这府里的一墙一砖,一草一木。
唯有小院里的梨树已缀满白色的花苞,亟待开出她未曾见过的颜色。
房门微敞,阿昙在门前顿了顿,一股浓郁的药味迎面扑来,是药草熬制,而非无用的符水。
床上的少年形销骨立,素来白皙的面庞泛着病样的潮红,像是正被火炉炙烤,如花瓣般的双唇此刻苍白干枯无血色。
“考儿月前染了风寒之状,起初只是咳嗽,后来……”太姒在旁低语着,可很快声音就碎在了哽咽里。
“好了,我们莫要打扰阿昙姑娘诊治。”姬昌见阿昙微蹙着眉专心为长子把脉,搀扶着发妻一起离开房间。
两人走后,阿昙也收回了手,愈发讶异。这脉象的确是风寒之症,和其他人所言分毫不差,嗅出房间里的药味也的确是对症而下,何以病成这般?
她伸手探向他的前额,烫的她指尖一抖。
“唉,小公子,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昏迷之人似乎听到了她的低喃,眼睫微颤,双眸竟裂开一条缝隙,透出迷蒙浑浊的眼眸,每一次呼喘都带着灼热而潮湿的气息。
恍惚中,伯邑考似乎听到了梨花绽放的声音。
*
那日,父亲议事厅的对话像隔着一层纱。自朝歌尽事而回的家臣向姬昌汇报在途经潼关时,于一家酒肆偶然见到了阿昙之事,西伯侯府众人才知道原来她已经一路东行到了潼关地界。
离西岐说近也近,说远也不远。
姬发问:“既然这样,不如接阿昙姐姐回来相聚?”
姬昌笑道:“若她已定居下来,我们便不该去打扰。”
姬发又问:“哥,咱们真的没办法再见阿昙姐姐一面吗?”
他沉默不语。
并非不能,而是无由。
倒春寒那几日,他有些咳嗽,母亲见状命府里的医师熬些药汤让他服用,还嘱咐他仔细身子,他乖巧应下。
待夜间婢女端着汤药入房来,他端着药碗正要饮下时,姬发稚嫩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家里没人生病,所以阿昙姐姐就不回来了。”
夜色渐深,一碗褐色的药汁尽数浇入梨树根下。
第二日咳嗽加剧时,母亲叫来新医师,换了新药方,待到第三日,病况仍是不见好,反而愈发严重。
他们想不明白,他们不会知道。
谁也不会知道。
院中梨树饮饱了各种汤药补药,天边月色目睹了一个少年在一个个凄寒深夜里,只着单薄内衫站在院中吹着冷风……终于把自己熬的一病不起。
熬到了之后真正的药石罔效。
“请了那么多医师,怎么都不见效?”
“我的考儿,我苦命的孩子……”
“这些医师救不了哥哥,父亲,母亲,我们把阿昙姐姐请回来好吗?她一定有办法的!”
每一声咳嗽都是筹码,每一次高热都是赌注。
而他终于听到了那个名字。
却也已是病的神识模糊了。
漫长不见尽头的梦中,他看到院中的梨花开了。纯白的小花簌簌落在少女的肩头,漫天花雨下,她仰着小脸露出明媚耀眼的笑颜。
挥之不去的既欢喜又酸楚的心潮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直到那久违的令人安心的淡淡草药香丝丝缕缕渗入呼吸,那叮叮当当的瓶罐撞击的清脆声响传入耳内,他想睁开眼,确定自己是否犹在梦中。
高热灼烧的他头脑晕厥,意识惶然而飘乎如浮云端,水雾弥漫的眼眸睁开,只见一道朦胧不清的剪影。
他努力聚焦视线,终是看见那永远看不清表情的面容上微微蹙起的眉尖。
冰冰凉凉的手抚摸上他滚烫的额头,将他从云端带回到地面——
是梦中渴盼的温度。
是梦中渴望见到的人。
是梦中……是梦中吗?
无人为我解此梦——
薄薄落落雾不分,梦中唤作梨花云。【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