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已至,斜入鹿台。
殿内冷岩地砖色暖而幽寒,玄鸟雕像的青铜灯架上被内侍和宫女们摆放起了烛火,将整个大殿照得通明。
听闻内侍官的禀报后,帝辛仅着中衣便疾步走去,踩踏着宫殿冰凉的地砖,长袍广袖飞舞,步履生风。
“王兄!”
他跨入殿内,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扶住正要向自己行礼的兄长,这位长他两岁的同母胞兄,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微子启抬头望着他,微微而笑。
帝辛目光却显急切,在他身上几番扫视,细细打量,却注意到兄长虽身着厚重朝服,但脸色略显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肤色还黑了不少,他双手握紧兄长的手心,又惊于其粗糙厚茧,不由大惊道:“王兄,这两月究竟发生了何事?”
怎会憔悴如斯?
微子启退后半步,仍是郑重行礼:“臣奉大王之命查访并州,发现西北伯侯私采铜矿脉,更是私铸九鼎,形制与成汤先祖传下的分毫不差。”
昔年大禹创建夏朝后,划分天下为九州,令九州州牧贡献青铜,铸成代表九州归心的九鼎,从此便成为华夏大地上的镇国神器,传国之宝。
而此后,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1】象征天命转移,由夏而及殷商,殷商人便成天命所归,而这西北伯侯竟敢私藏矿脉,私铸九鼎,其心不轨,一眼可知。
年轻帝王如何能容忍此等异心?帝辛暗暗攥紧拳头,殿内两侧灯架上的烛火微微晃动,映出他阴沉不定的面容。
“好个扈敬达!”
帝辛怒极反笑,眼中寒光一凛:“这个老匹夫,本王当亲率军队——”话到一半,他余光注意到垂首安静下去的微子启,忽而改口,“王兄可是因为这老匹夫才在这段时间销声匿迹?”
微子启轻抿薄唇,缓缓道来:“臣当日亲自潜入矿脉查访,本想立即回朝歌,不料暴露,被西北伯侯兵士发现,中箭落水,臣便顺水流而逃脱,于一偏远村落为人所救,故而耽误了归期。”
“王兄平安归来便是万幸!”帝辛眉头紧锁,紧握着兄长的手还未放开,显然并不能就此安心:“本王立刻传御医为你诊治。”
“不必,”微子启摇头婉拒道,“臣于乡野间偶遇良医,伤势已痊愈。”
帝辛盯着兄长片刻,见他眼神忽地柔和含笑,了然一笑:“救王兄之人,莫不是位女医?”
微子启耳根微红。
帝辛促狭道:“既是如此,救治王室有功,不若本王派人去请那位女医来朝歌接受封赏?”
“不可!彼处民风淳朴,与世无争,大王若派兵搜寻,反倒惊扰。”微子启忽然抬头,急声阻拦。
帝辛盯着兄长看了半晌,哈哈大笑:“罢了!王兄若有心,自会去寻,本王就不插手了……且先去偏殿稍后,待弟去沐浴更衣,我们兄弟二人再一同共进家宴……”
*
寒风呼啸,明明才到申时,天色却已阴暗。
裹着厚厚棉袄的小男孩急匆匆的推门冲进兄长的房间,携带者屋外的一股寒气。
“哥!天气太冷了,我们明日可不可以不去校场呀?”
端坐书桌前捧书而读的小公子抬起眸来,眸似点漆,却温润如玉:“发儿是想偷懒了?”
屋内炭火熊熊燃烧,散着融融暖意,却仍抵不住姬发只顾着打开房门却不记得关上的自外灌入的寒意。
“就休息几天嘛!”姬发笑着,乖巧的坐在他的身边,“母亲也说这么冷的天就不要往外跑了呢,哥,等过几天你再继续教我骑马射箭吧!”
伯邑考无奈摇了摇头,不置一词。姬发这便知道他是默许了,开心的窝进兄长的怀里,像只小狗般蹭了蹭,撒着娇。
“发儿,别动……”
“咦?这不是前些日子采诗官呈给父亲的民间歌谣吗?”姬发眨眨眼,定睛看着兄长手捧的书卷。
“嗯,父亲把它给了我。”
说着,伯邑考已要将书卷合上,却被姬发眼疾手快挡下,凑近一寸,认真分辨字体,磕磕绊绊读着:“月出皎兮,佼人……什么兮?”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2】
书卷“啪”地一声合拢,反扣在桌上。伯邑考白玉似的耳垂蓦地泛起薄红,他轻咳一声,推搡着弟弟:“别打扰我看书,去找母亲吧。”
姬发被推离书桌,不甘心也只能离开离开:“那好吧,我去看看旦儿。”
待弟弟嘟囔着离开房间,伯邑考才重新展开书卷,仍停在《月出》一章,他的视线落在“佼人僚兮”四字上,不受控制的出了神,眼前缓缓浮现出如月华一般的……
“哥,快出来,下雪啦!”清脆的童声自屋外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闻声回过神,搁下书卷,披上毛氅走出门去。
姬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忙伸手指着天边兴奋的叫道:“哥,你看!”
天色更加暗沉。
小小的四方院落内,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如因风而动的柳絮般轻盈,顷刻间为院中的梨树披上一层素缟。
枯枝承雪,恰似梨蕊初绽。
形似梨花,却并非梨花,此时寒冬,并非仲春。
终是……似是,而非。
姬发伏在院栏上,仰着小脸,望着漫天白雪,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冰冰凉凉,又很快融化于无迹。
“今年又要过去了啊……哥,你说阿昙姐姐会不会忘了我们呢?自她离开后,就再也没听过她的消息了。”
伯邑考望着梨树枝头颤落的雪,呼吸不自觉放轻。
“明明留在西岐也可以行医救人,为什么她要离开呢?真是想不明白。”姬发叹了口气,忽然闷闷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回来吗?”
他问的自然是自己的兄长了,可兄长仍看着雪覆梨树的景色入了神,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一般,不曾有任何反应。
姬发撇撇嘴,轻哼一声:“原以为是阿昙姐姐把我们忘了,看来是哥哥先忘了阿昙姐姐呢!”
这一年多来,从未见过他提及过那个名字。只有自己还记得她,还想着她。
“去找母亲吧。”
伯邑考拍了拍他的后脑,声音平静如常,转身回了屋内。
*
新雪初霁,田埂上的积雪被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
远处,几个孩童正在结冰的河面上砸窟窿钓鱼,不用想也知道是偷瞒着爹娘跑出来的,小脸蛋子个个冻得通红,却笑声欢快。
阿昙抱着酒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下积雪咯吱作响,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气温下迅速凝结成霜。春婶送她的夹袄厚实暖和,倒衬得怀里那坛酒像个冰坨子……不过幸好,她并不畏寒。
阿伯家就在前方,她打算送去一坛自己用桂花泡的酒,因着前日他特意送来一捆干柴供她过冬用。
“阿昙姑娘!”正在路边拾柴的春婶远远地看见她,便打起招呼,声音嘹亮,“天这么冷,别冻着自己,快回屋去吧!”
阿昙笑着摇头,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如雾般散开:“这点冷算什么?”
春婶笑道:“都知道阿昙姑娘身板好,一年四季不得病!”靠近时,忽然压低声音,眼含期盼的问道,“阿昙姑娘,我们村明年收成……也会好吗?”
“当然,瑞雪兆丰年。”她不假思索回答。
春婶顿时眉开眼笑,细细的皱纹里尽是喜悦:“有姑娘这话,我们就放心了!”
对于柳溪村来说,阿昙的话语就是神谕,不必怀疑。
待到冰雪消融,大地回春。
春日来,雁北归,柳溪村的田野也随之被唤醒,湿润的泥土散发着独属于春天的清新气息,嫩绿的野草从田埂边上冒出芽儿来。
“阿伯,大家伙儿地都犁好了,保证没有大土块!”黎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向站在田边上的两人说道,背后的汗被春风一吹,带出一阵舒爽的凉快,缓解了疲惫。
“好,接下来该播种了,”阿伯拄着木杖,转向身侧,“阿昙姑娘,这一季我们种什么好?”
少女一跃而下,跳进田里,弯腰下身,仔细查看着土地的颜色,又伸手捏着一小撮泥土用指腹撵开,仔细查看判断后,才直起腰身,说:“去年种了麦和黍,今年轮种菽豆吧。”
“菽豆?”
“嗯,种地养地,这样地力会更肥沃。”
“那就听阿昙姑娘的!”阿伯一声令下,吩咐道,“去把菽种抬出来,这一季我们就种菽豆!”
“好嘞!”
黎二刚走,黎三气喘吁吁地自远处而奔来,裤腿上还沾着泥巴印。
“阿伯,村口来了辆帐车!”他对上两人的视线,喘了口气继续说道,“那车轮毂上刻的是我没见过的禽鸟,走出来的两人也像是个官!”
图腾若没见过,说明并非本国之人,那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官?
“他们来干什么的?”
黎三咽了咽口水,莫名有些紧张:“他们说来我们村找一位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