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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如月在天(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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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退秋澄气转凉,日光夜色两均长。【1】

痂皮褪去后,曾经的伤口已被新生浅粉色的皮肉所代替,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阿昙指腹轻轻按压愈合处,问道:“疼吗?”

启摇摇头,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睫羽上:“不疼。”

“恭喜你,”她收回手,唇角弯起惯常的弧度,“伤势已好全了。”

“多亏了姑娘高超的医术,我这条命才能捡回来。”

阿昙却轻笑一声,意味深长的说道:“是你命不该绝。”

启穿好衣物,便要出门去,对她说道:“我要去地里帮忙了,今日村里收麦缺人手。”

“噢。”

这半月来,他日日下地劳作,原本白皙的皮肤已晒成小麦色,掌心也磨出了厚茧,但他似乎乐在其中,不觉其苦。

临出门前,启突然转身:“明晚村里的丰收祭典,姑娘会去吗?”

阿昙正整理着药篓,头也不抬地答道:“当然要去。”

因这一季的丰收,柳溪村得以又办起热热闹闹的祭祀活动,全村都沉浸在喜悦中。自阿昙来后,村里改变了过去祭祀三牲的习俗,采纳她的建议,用新收的谷物作为祭品供奉社稷之神。

收割后的空旷田野上垒起一层又一层,麻、黍、稷、麦、菽五种谷物依次叠放,堆成五谷塔。二狗等村里青壮年扛着麻袋穿梭在田野和村屋间,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脊背皮肤滚落,小虎子带着几个孩童,将扎成束的麦秆子插在了五谷塔的顶端,而阿伯拄着木杖,有条不紊的指挥着众人活动。

霞色浸润天边,祭典正式开始。

阿伯换上旧白干净的祭祀礼服,站至五谷塔前闭眼起颂,村民们站其身后也跟着老人吟诵,一遍又一遍——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2】

是愿望,是命令,是祝辞,亦是古老的咒语。

小孩子捡起地面的谷粒,开心的往空中抛洒,被扬起的谷壳如鹅毛般轻飘飘的浮动在空中。

随着阿伯一声令下,河滩边的篝火被瞬间点燃。干透的苇草被烧的噼啪作响,火星如萤火般四散飞舞,皮鼓重重敲响,助力这场接近大地心跳的律动。

妇人们抬出各家的酒瓮,珍藏的黍米酒大方的盛与陶碗中,分发给众人,任人品尝。他们一边围着火堆吃黍饼和黍米酒,一边嘹声歌唱。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3】

启在这间隙挤过人群,将一碗新斟的酒递给托着腮看着火堆露出淡淡笑意的阿昙:“给,这酒不涩口。”

黍米酒颜色浑浊,口感粗糙,但在今晚的氛围加持下,却胜似甘露。

阿昙没有迟疑接过酒碗,痛快的仰头饮尽,澄黄的酒液大部分入了口,还有一缕顺着唇角滑落。启目睹着那滴酒液顺着她的脖颈咽喉滴落进她的衣襟里,消失无迹……他的喉咙情不自禁滚了滚。

爽快的叹气,她眉眼舒展,像只餍足的猫儿:“味道不错。”

启顺势坐在她的身侧,跟着将酒一饮而尽,喉间火辣辣的灼烧感让他微微眯起眼:“的确不错。”

阿昙侧目看他,忽然低笑出声,篝火的红光映照进她的眸中,明亮的叫人移不开视线。

他呆呆的看着,几个醉醺醺的村民们此时带着满脸笑容轮番来敬酒了。

“……二位既是我们的客人,也是我们的恩人!”

“就是就是,阿昙姑娘教了那么多种植法子,启兄弟也帮着我们抢收了!敬你们一杯!”

启与阿昙见状纷纷站起,并肩而立,粗糙硌手的酒碗相碰叮铃铃,溅起的酒液沾湿了彼此衣裳。

阿昙来者不拒,有酒就喝,连饮几大碗,眼底始终清明,潇洒豪迈的气概令村民们眼睛发亮,由衷折服。

“阿昙姑娘真是海量啊!”

启站至一边本想替她挡酒,候了许久却发现似是自己一厢情愿,自嘲笑了笑,又坐了回去。

阿伯端着酒碗过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启公子喝得惯这粗酒吗?”

启微微一怔,恍然明白老人早看穿他的身份,不过事至如今也无需掩饰,他坦荡一笑。

“此酒很好,甘甜醇美,令人忘忧。”

儒雅,内敛,隐忍,坚韧,过于显著的贵族气质。

“我们庄稼人没拥有什么好东西,”阿伯望着欢闹的人群,脸上挂着慈祥而满足的笑容,“最热闹的时候,也不过是围着篝火喝碗浊酒。”

启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篝火旁,阿昙正被孩子们拉着一起跳舞。她依旧挂着亲切可爱的笑容,但笑容是自心底散发而出的,她难得放开了性子,裙摆清扬随着旋转绽开,轻松愉快。

“在我看来,这已经是最珍贵之物了,”他轻声说,眼神温柔如三月阳春水,“这段时间也是我人生中最宁静最开心的日子。”

夜渐深,篝火渐弱,不少人皆散去,留在原地的人都卧在草垛上酣睡。

月光如水,清亮透彻。

他们并肩漫步在回小院的路上,彼此带着酒气的呼吸散在空气里,倒是比那粗糙的乡间酒更醉人。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唯有草丛里的虫鸣时断时续,伴出一点声响。

少女的步伐极慢,信步悠然,男人迁就着她的脚步,克制的迈出步伐。

启目不斜视盯着前路,却把每一寸的余光都牢牢钉在少女身上……所以才能在那片被晚风带下的桑叶翩旋落往她的发顶之际,眼疾手快的接住。

"嗯?“她闻此动静扭头,歪着脑袋看他。

”没什么。“他将捏着落叶的手藏至身后,摇了摇头。

少女回转了视线,沉默重新在他们间漫了回来。

一切终有尽时,此时并肩同行的两人终会分别。可他此刻却希望这土路永远也走不完,这样他就能永远听着她的裙摆扫过路边野草的簌簌声,闻着她身上混着酒气的药草香,看着月光在她的肩头一寸寸偏移。

……他更希望的是自己能多了解她一点,而不是令他灰心的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只可惜——

檐下漏月光,启出声喊住了无声进屋的她:”阿昙姑娘。“

少女停下脚步,回过头。

“我要走了。”启低着头,整张脸浸在夜色中。

阿昙没有说话,他的声音却突然有些哑了。

“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还有这些时日的照顾……我会永远感念在怀,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

他沉浸倾诉着这些伤感的离别话语,没有抬头,所以他并不知道阿昙虽在静静听着,表情却没有丝毫波动。

“阿伯说村里准备了牛车,明天一早就出发。”他继续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

“噢,”阿昙此刻才终于开口,点点头,平淡的应声,“那我明天去送你。”

启闻声猛地抬头,可话语落地的那瞬间人不见而房门关上,只留他一人站在月光里,心生悲喜。

这日清晨,到来的格外早。

村民们齐聚村口相送,阿伯代表柳溪村将一串石贝塞进启的手中。

“这些是用村里的余粮换的,虽然不多但都是我们大家的心意,就当你回家路上的盘缠吧。”

启握紧石贝,无言须臾,他猛地吸气,向着村里的父老乡亲郑重鞠躬,喉间发出的声音勉强抑住微颤:“柳溪村的恩情,我永不会忘。”

”我们也盼你早些到家。“

……

牛车缓缓前行,阿昙懒洋洋地躺在干草上晒太阳,吹着微风。启坐得笔直,目光流连过每一寸熟悉的风景——繁茂的植被,蜿蜒的睢水,还有视野尽头那座青山。

这也许是他最后所见柳溪村的画面了。

二狗坐前方驾着牛跑着路,没有回头,却好像知道他在恋恋不舍般,笑道:“启大哥,等你回家后,什么时候有时间了,还可以回来看看我们哩!”

阿昙闻声掀开一边眼睑瞅他,见他垂眸笑了笑,模糊不清的嗯了一声,她了然轻笑,闭上了眼。

临近正午,到了城里,接下来便可走官道。

在城门分别时,二狗将一包自家做的麦饼塞进他怀里。

”……不知道启大哥你回家要多久,这饼子大概能吃两三天,希望你早点到家,我们也要回去哩。“

启接过饼,突然喊住正要上车的阿昙:“阿昙姑娘!”

阿昙回头,不明所以眨了眨眼。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贴身的玉玦,郑重其事的双手捧到她的面前,上好的青白玉在阳光下折射出近乎透明的光。

他第一时间没有说话,却是在看她的反应。

阿昙接过玉玦,端详片刻,指尖轻轻抚玉玦表面雕刻的纹路。

正面玄鸟纹,反面饕餮纹。

她唇角勾起,露出不出所料的笑容。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4】

那么他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阿昙姑娘,若有机会来朝歌,”启目光灼灼,像他醒来初次时望向她的那一眼一样的专注与深邃,“请务必带着这枚玉玦来找我。”

阿昙将玉玦在掌心掂了掂,笑容明媚,一如最初。

“好啊,若有机会……”

“那便这么说定了!”启急切地打断她,呼吸急促,音调拔高,“我会在朝歌一直等着姑娘的!”

匆匆撂下这句,向两人合手行礼后,便径直进了驿站。

“启大哥这是……”二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

“他回家而已,我们也该走了。”阿昙没有任何留恋早早收回视线,一跃而上牛车。

“好哩!回家!”二狗刚上马车,摇动草鞭,肩膀忽然被人一拍,“怎么了,阿昙姑娘?”

“先去那里。”她双眼一眯,目光盯着街角处的那家酒肆。

“啊?”

……

“老板,对,我要买几坛好酒,给我来最好的!搬到牛车上!……我没钱,但这块玉玦还值点钱,就拿它跟你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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