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穿胸口的狰狞箭伤已完全弥合结痂，暗红色的痂皮边缘微微翘起，新生的皮肤泛着健康的粉红色，唯有轻轻按压时，方能感受到皮肤下仍存在的尖锐刺痛，提醒着他曾经伤势有多重。

外伤易好，内伤难愈，药不能停。

启披衣起身，桌上留有一碗褐色药汤，煎药之人天不亮就去上山采药了，只留下这碗还冒着袅袅热气的汤药。他端起仰头一饮而尽，苦腥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日日服用，他早已习以为常。

推门而出，他走向毗邻的半敞灶屋。

这灶屋废弃许久，最开始堆满杂物，布满灰尘，一看便知经年累月无人用，但经过他连日的收拾打扫后，如今已焕然一新。今日只需要将无用之物搬到屋外，再铺上木板、茅草和麻布垫子，他今晚就能住进来，把房间还给阿昙。

启用力按了按垫子，茅草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的确简陋，但总好过让她继续露宿院中。

虽然，他在这里大概也住不了多长时间。

收拾好一切，启走出院子，晨风拂面，夏末的阳光灼热又温柔。刚踏出没两步，就见小虎子抱着个硕大的陶罐，踉跄而行，清水不断从罐口溢出，在孩子胸前浸出一片深色的水痕。

启快步上前：“我来拿吧。”

小虎子抬起大汗淋漓的小脸，惊喜喊道：“启叔叔！”随即气喘吁吁的把陶罐递了过去，嘿嘿笑道，“我要给爹娘送水，但是太沉了……”

对于孩子来说过沉过大的盛水陶罐，对于成年男子来说轻而易举。启单手接过陶罐，另一只手摸了摸小虎子的脑袋，他就像只喜鹊般欢欢喜喜蹦蹦跳跳的围着他打转，两人一起往田里走去。

“启叔叔，阿昙姐姐在家吗？”小虎子仰着脸问。

“她上山去了。”启放慢脚步，配合着小孩子的步伐。

“阿昙姐姐又去山上找宝贝啦！”小虎子突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的说，“每次从山上回来，她总能带回些野草野果子，这些能吃，那些能治病……她怎么会懂那么多呢？简直就像神仙！”

启笑了笑。

“唉，要是阿昙姐姐能一直留在村里就好了。”

小虎子随口的感叹令他脚步微微一顿。

和他一样，阿昙也是个外来者，但柳溪村的村民对她的尊重和爱戴几乎不加掩饰。她从不参与农事劳作，而村民们上赶着给她送食物送物资，即使他们自己生活的都很拮据。

最初，启以为阿昙是作为医女在村里行医救人换取这一切，但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若非救他，阿昙会医术的事情根本无人知晓。直到村里人告诉他，去年他们村里的驱蝗一事，才知道她同样对农事十分精通，甚至比国家派下来的农事官还能干。

外来的年轻少女，就像小虎子说的一样，简直就像神仙，无所不能的神仙，即使怀揣着秘密，可村里人不在乎秘密，他们只在乎她带给村里切实的帮助和改变。

村民待她极好，也是希望这阵捉摸不定的春风能长久的留在柳溪村。

空气中携带着泥土和小麦的芬芳，待转过一道田埂，金黄的麦浪蓦然映入眼帘，沉甸甸的麦穗不堪重负低垂着头，在风中轻轻摇摆，又是一季丰收。

“爹！娘！我给你们送水来了！”

小虎子的一声呼唤，正在地里除草的爹娘纷纷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对他笑，待见随行的启，倒是先关切问起他来：“启兄弟，伤好些没？”

“好多了，多谢关心，”他微微笑着点头，卷起袖子下了地，“我也一起来帮忙。”

……

整整一个上午，启跟着村民们一起劳作，融入农事中，做着过去他在都城从未做过的活儿，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麦芒在他手臂上划出细小的红痕，但他的心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充实。

临近午时，日头愈发毒辣，村民体谅他大病初愈不能过劳，让他回去休息，启这才喘着气离去。

桂花的香气指引着归途，他却在拐角处听到了喧闹的人声。加快脚步走近，竟看到院外围满了村民，而为首的是阿伯和涨红了脸的黎三。

阿昙被他们一群人围住，脚边还放着一个竹背篓，显然刚下山回来。

“阿昙姑娘，”阿伯拄着木杖，洪亮的嗓音穿透人群，“我今日是替黎家来说亲的。”

启的脚步猛地顿住，立于榆树下一时不能动弹。

“黎三这孩子是村里看着长大的，今年开春就满十六了，这转眼也到了成家的年纪，”老人抑扬顿挫的说着，“他爹娘都是老实人，两个哥哥也都在本村，彼此照拂，家里还有三十亩田……”

他听得一懵又一懵。

“阿昙姑娘，这孩子从小就踏实肯干，若你觉得这孩子不错，不妨考虑一下。”

黎三这时突然从阿伯身后站出来，视线躲闪，脸羞的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阿、阿昙姑娘，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几个年轻小伙起哄道：“黎三，大点声！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啊！”

黎三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直视她大声说道：“但我一定会对你好的！家里的苦活累活都不用你干，你每天想做什么都行！”

启站在榆树后，只能看见阿昙的背影，却看不见她的表情。

人群喧哗，而她一言不发。

他只能从她紧绷僵硬的双肩看出她面对突如其来场面的不适，但即使不适，背影仍笔挺傲然。

她在被逼迫着做决定。他看得出来，她绝不会喜欢这种场景，即使她平时所展现出来的从来都是处万事而不惊的从容一面。

就在他准备上前解围时，阿昙突然浑身一激灵，仿佛这瞬间被什么东西附了体。

诡异的动静令人群安静了下来，不少人倏尔瞪大双眼。

“吾乃神农再世，化为女身！”

忽然一声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阿昙的音色。

众人瞠目结舌的这刹那，忽又见她双臂张开，伸向天空，原地转了两圈，仰着头，闭着双眼，好似在承接上天的神意一般。

“神农现世，乃身负神职，以救世济人为己任，岂敢耽于尘缘？百年须臾而过，吾当回归火云洞……”

黎三的脸色刷地变白：“神、神农？”

神农乃上古时期掌管农业和医药的神，正与她平时展现出来的能力重合，如何教人不信服？

人群中已有窃窃私语。

“原来阿昙姑娘真是神仙啊！”

“我就说哪有这么年轻的小姑娘懂驱蝗和种庄稼的，肯定是神仙再世啊！”

……

人们讨论的愈多，黎三的脸色愈发难看。阿伯震惊之余，体谅他的情绪，拍着他的后背安慰：“孩子，人神殊途，就不要妄想了。”

可他的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就在此时，阿昙突然转向黎三，虽闭眼但方位准确无误，她双手重重按在他的肩上，用力到像从他身体里提取什么信息一般，众人不由得屏息以待。

她的面容如庙中神像般庄严肃穆，面无表情但尽显神性，声音空灵，音调却没有任何起伏，如巫祝吟唱祭祀颂歌。

“汝之良缘未至，须静待两年后……”

“两年后？”黎三又是一惊。

“神仙！真是神仙显灵啊！”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竟陆续有三三两两的人跪倒在地，双手合十，望向阿昙的目光比仰视神庙里的神像更诚心。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忽然，人群又安静了下来。

阿昙身体又是一激灵，像是附着于身的神灵脱体离开，她神识汇聚，睁开了眼，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是怎么了？你们这是在——”

阿伯惊奇问道：“你不记得刚刚发生什么了吗？”

她茫然摇头：“我只记得自己下山被你们喊住，后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天机不可泄露。若是说出，吓跑了神农，以后谁还会继续庇护柳溪村。

“没事没事！阿昙姑娘是累着了，快回房休息吧，大伙儿也都散了！赶紧散了！”阿伯拽着失魂落魄的黎三快步离开，还不忘回头对要开口的人使眼色。

众人得了暗示，各自散去，谁也不敢再提议亲之事一句。

一场闹剧得以结束。

阿昙长舒一口气，轻松伸了个懒腰，恢复淡然神情，一声轻语。

“我可还没打算离开啊，但……啧，真是麻烦。”

她转身时，正好看见从榆树后走出来的启，才知他刚刚在旁看完了这一场闹剧。

启抿着唇，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姑娘这番表演，着实精彩。”

阿昙挑眉，不置一词，弯腰拿着竹背篓就要回院内。

他随即跟随，小声道：“阿昙姑娘此举既保全了黎三的颜面，又断了众人的念想，实在用心良苦。”

阿昙停下脚步，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勾唇冷笑道：“你觉得我是在装神弄鬼？”

他一怔。

忽而又见她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嘴角笑容如湖水涟漪般漾开，酒涡浅浅，明媚可爱：“也许吧，不过有些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

的确说不清，不过自此之后，院墙外的泥土里每天都会莫名其妙多了几柱香，简直比城庙里的香火还要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