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第二日,仿佛印证了姚祝安的话,地牢传来了消息,说是肖百胜主动提出想聊聊。
他还指名道姓,只找林芷聊。
当沉重的牢门在沈墨手中缓缓开启时,曾经叱咤风云的赌王正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听到动静,他缓缓抬头,凌乱发丝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嗓音沙哑:“请给我点水。”
沈墨用眼神示意狱卒递上水囊,跟在他身后的林芷上前一步,静立一旁,看肖百胜接过水,干裂的嘴唇触碰囊口,慢吞吞喝着。
林芷也不说话也不动,就这样耐心地看着。
头顶岩壁上凝成水珠,坠落到地面溅起水花,待最后一滴水饮尽,肖百胜陷入长久的沉默,良久,他才缓缓抬首:“我有点饿了。”
地牢每日仅供应一只干硬馒头,这位养尊处优的赌王显然已饥肠辘辘多日。
林芷眉梢微动,语气平和:“肖老板不知喜欢吃什么?我让人安排。”
“不是馒头就行。”
林芷颔首,对沈墨附耳,沈墨听完立即吩咐下去。不多时,狱卒端来满满一桌珍馐。
“林姑娘可真是大手笔。”沈墨看着一桌子的大鱼大肉,半开玩笑地叹道,“这般待遇,倒叫我也想尝尝牢饭滋味了。”
林芷眼波流转:“沈公子若有意,大可以试试。”
她目光转向肖百胜,之所以会如此慷慨,皆因她深谙审讯之道——犯人初入牢狱往往绝食抗拒,而当其开始索要饮食,便意味着心理防线已然松动,他准备要开口了。
一顿狼吞虎咽后,肖百胜以风卷残云之势干完了饭菜,他摸了摸微鼓的肚子,并发出餍足的嗝声。
“还要什么?”林芷贴心地询问他。
肖百胜定定凝视她片刻,摇头道:“你知道我为何独独叫你来吗?”
林芷唇角微扬,静待下文。
“因为我只跟比我强的人打交道。”肖百胜神色较昨日判若两人,眉宇间戾气尽消,“过去我执着于不败,却忘记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与你昨日对话后,我便在想,输赢有这么重要吗?”
他忽然苦笑一声:“是了,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比起生死,都是小事……既已看破,不妨直言相告。”
“如此甚好,那我们就开始了。”林芷轻咳一声,“第一个问题:你组织科举舞弊,究竟是为世家替考,还是操纵闱姓赌局?”
“既然你们已经猜到,那我也就不兜圈子。”肖百胜抱着胳膊曼声道,“的确,是为了闱姓赌局。”
“如你所见,闱姓一开,全城轰动,甚至引得四方赌客不远千里而来,若是在里面做局,那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谁人不会心动?”
林芷微微颔首:“动机确实充分。那么,今年科考你们内定的中举者是谁?”
“这个……”肖百胜面露迟疑。
“即便你不说,我们也已查明。”沈墨扬了扬手中账册,“参照三年前的投注账本,当年中举的人姓'殳'和'羽',通过账本里押注的人名推算,再加上您让考生们练习的字迹,今年中举的人姓'凌'和‘单’,我说得对不对?”
肖百胜忽然一笑:“我以为你们官差都是酒囊饭袋,倒是我小觑了,不过此事,我确实没法回答。”
“因为你并不知晓,是么?”林芷目光洞若观火,“这么重要的秘密,自然越少人知越好,倘若我是主使者,就是再信任你,也不会提前告知,所以肖老板,这是我要问你的第二个问题,你背后的主使者是谁?”
肖百胜抿了抿唇,眼神略微闪躲,拳头也不自觉握紧。
“肖老板,你在此舍生取义,你主家可不惦记你的好,他们就算硬闯牢房都要取你性命。”林芷冷笑道,“就是这样的人,你也要替他们遮掩到底吗?”
肖百胜长吐一口气,握紧的拳头也松了,踟蹰着开口:“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从未见过其真容,只知代号——青蚨”
“青蚨。”
姚祝安摇动的折扇忽然一收,反复咀嚼着这个从林芷审讯中得来的名字。
林芷抱拳回禀:“姚大人,我觉得肖百胜应该说的是实话,毕竟能设下这么大一盘棋的人,必然会为自己思虑周全,不会让太多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林姑娘说得不错。”姚祝安用扇柄敲敲掌心,“我猜想,这‘青蚨’极有可能是朝廷中人,而当年如此凶案,能做到让提刑按察使按下不表,其权势可见一斑。”
他忽然转身:“沈二,你怎么看?”
“我只关心庆功宴何时开席。”沈墨懒洋洋地倚着廊柱,“这会又冒出来个什么虫子,莫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喝上这杯庆功酒。”
“放心,肯定少不了你的。”姚祝安斜睨他一眼,“即便‘青蚨’暂且抓不到,这包庇罪犯的刑按察使、泄题的知县之子,还有当年参与赌局的权贵,一个都跑不掉。”
“那便是姚大人的差事了。”沈墨打了个哈欠,目光忽然落在沉默的林芷身上,“林姑娘怎么不作声?”
“什么?”
林芷思绪飘远,这会被沈墨问起,还没反应过来。
沈墨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林姑娘糊涂,此时不向姚大人讨赏,更待何时?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休要教坏林姑娘。”姚祝安摇头失笑,转向林芷时神色郑重,“林姑娘,你此番与敌周旋,英勇无畏,聪慧机敏,他日我定将禀明圣上,为你邀功请赏!”
“切,又在画大饼——”沈墨突然插话。
姚祝安额头青筋突突,折扇“唰”地展开又合上:“那再等半月,半月后秋闱一过,我姚祝安亲自请宴请二位,去宣城最好的酒楼搓一顿,如何?”
“草民谢大人恩典!”
沈墨夸张地长揖到地,还不忘拽林芷的衣袖。
林芷指着自己鼻尖,用眼神抗议:我可没答应啊。
沈墨啧了一声,在她与姚祝安之间目光来回穿梭,林芷无奈,只得跟着行礼。
“林姑娘不必多礼。”姚祝安连忙虚扶,转身去扶沈墨时,却见他突然摆手。
“沈二,你又有哪里不合意?”
“我突然想起件事。”沈墨摸着下巴道,“抓捕肖百胜时,我的衣裳破了道口不能穿了,姚大人可否赠我一件?”
“沈公子家财万贯,还缺件衣裳?”姚祝安说,“罢了,本官赠你便是,你要何样的衣服?事先说明,太贵的买不起,我可是个清官,没那么多零用钱。”
沈墨负手在身后,瞟了眼林芷,见她还穿着昨日的那件,抿了下唇道:“就照林姑娘这件的料子与颜色罢。”
林芷:???
姚祝安忍俊不禁:“林姑娘身上穿得可是女装,这叫我如何去找?”
“那我可不管。”沈墨眼睛一转,“大人既然答应我了,那就得依我的要求办。”
“好好好,命人给你特制一件,这总行了吧。”姚祝安无奈扶额。
这沈二平日虽常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但通常调侃两句就过了,但如此执拗倒是头一遭。
沈墨朝林芷眨眼,眉眼掩不住的得意,林芷后知后觉:“沈公子莫不是……在吃姚大人的醋吧,见他送了件衣裳给我,所以才向姚大人讨要一件。”
姚祝安此刻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沈二,没想到你对我用情如此深,我好感动!”
沈墨:“……”
这会轮到沈墨无语了,他瞪林芷:“不知道的别瞎说。”
“我说错了吗?”林芷皱眉。
沈墨哼了一声,甩袖便走,林芷困惑地望向姚祝安:“姚大人,我方才说错了吗?”
姚祝安摇着折扇,笑得意味深长:“错一半,对一半。”
林芷低头沉吟,感觉不明就里。
“姑娘自己再琢磨琢磨吧。”姚祝安道,“我还要忙着去抓人,便先走了。”
看着两人相继而去的背影,林芷沉思默想了半天,也没琢磨明白。
算了算了,考虑沈墨这人做什么,此人本来脑回路就不似常人,说出来的话也不必放在心上。
如此,林芷算是想明白了,跨出屋舍,她仰头看了看天空。
风过云开,天蓝且阔,太阳的金光散漫,一排雁阵掠过长天,飞向远处的山峰。
真是个好天气。
她微微眯眼,心头想着,这案子,终究是拨云见日了。
数十日后,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便率官兵将涉事官员尽数缉拿归案。经严加审讯,众人皆供认不讳,唯独那幕后主使“青蚨”,依旧隐于暗处,杳无踪迹。
自百胜赌坊被查封,门前日日聚集着讨要赌资的百姓,而那些押注闱姓的赌徒更是群情激愤,将赌坊围得水泄不通。为平息民怨,这日姚祝安特意在赌坊门前设了公案。
“诸位父老乡亲。”姚祝安一袭官袍立于高处,声音清朗,“百胜赌坊涉嫌舞弊,所谓闱姓实乃骗局,官府定当秉公处置,诸位所失银钱,结案后必如数奉还......”
为表诚意,姚祝安命人押上肖百胜。
昔日威风八面的赌坊老板此刻蓬头垢面,在烈日下佝偻着身子:“是我对不起诸位,是我欺骗了大家,我愿倾尽家财,用我最大的诚意来弥补各位……”
不远处古槐树下,站着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沈墨评道:“这肖百胜也算是罪有应得。”
今日的他一袭墨色长衫,玉簪束发,更衬得身姿挺拔。他侧目看向身旁少女,却见她怔怔望着前方,眼眸微微闪烁。
“这情形……倒是让我想起了些旧事。”
前世破获赌案时,也是这样人声鼎沸的场面。那时是韩局站在高处安抚民众,后来等自己做了处长,就换成了她。
时光重叠,恍如隔世。一时间让她心头有些感慨。
“给。”
沈墨忽然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林芷展开一看,竟是几颗裹着糖纸的牛轧糖。
“这是……”
沈墨别过脸:“董利家小孩满月,非要塞给我,可惜本公子最近牙疼,便宜你了。”
“谢了。”
林芷剥开糖纸,牛轧糖的甜香瞬间在唇齿间化开,不同于现代工业糖的甜腻,这糖带着质朴的麦芽香气,还挺好吃的。
这是穿越以来,她第一次尝到糖的滋味。
沈墨瞧见她眉眼舒展的模样,唇角不自觉上扬:“林姑娘若是喜欢,我再去向董利要点去。”
“不必。”林芷拒绝道,“本姑娘要,自己便会买,不劳烦沈公子费心。”
“不要便不要。”沈墨倏地冷了脸色,拂袖道,“别人赠衣服时,怎不见你如此。”
林芷:???
“走了。”沈墨大步流星朝外走去,“约了方兄吃酒,你自便。”
林芷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微微蹙眉,心头奇怪。
这人……怎么又闹起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