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似是已然站不稳了后,第八局,他竟逐渐占得了先机,甚至有可能赢得棋局的趋势,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他方知此人心里乱了,因出声道,“他愿意送,你收了便是,却又何苦?”。
葛沽轻轻落下一子,半时道,“随风,你去将履袜取进来,而后让其回去。”。
廉巽一愣,“我么?”见公子点头,又疑惑道,“公子不是不让随风与其相与交结么?”。
“我未曾让你与其相与交结,只让你收了礼再回绝去。”。
廉巽方即懂得,此才是断去二人交结罢了,方即应声出去。
待得廉巽出去,葛沽闻见成亲王一声叹息,而后轻轻捻起一枚棋子,微微垂敛了眼睑道,“你知道么?他将来牛溪熟时,也就随风这般大。”成亲王听其说话时,见其那面上带着他此前从未见过的温暖笑意,“我,我们是亲眼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的。”。
“看着他从那个沉重少言,行过乎恭的老八板儿,到后来的风仪严峻,情礼兼到的冰尺玉衡,再到如今温润而泽,平易逊顺的恂恂君子——”
“孟略尝言,我们的小师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这样的皑皑之雪,这样的皎皎之月,那样清白,那样澄净,是他们倾一塾之力,尽全人心思,用心灌溉起来的禾苗,细心雕琢出来的温玉。
他们又如何忍心与其稍加玷染,怎么舍得与其稍加污损,又何论是他如今这腌臜身骨,恶浊血肉——
说至此处,那笑意即更深浓了几分,即如三春最为明丽的颜色,声气中疼惜与怀念并重,“又常常言说,我们要像郁垒神荼两座门神一样守护好我们的小师弟。”。
还说他们要做冬日里最为暖煦的日阳,最为严实的护罩,让他们从来畏寒惧冷的小师弟,永远察觉不到风寒的侵袭。
只如今,郁垒已死,神荼,也已死。
他们的小师弟,又怎能不为风寒侵袭?
可这冬日,怎可能没有风寒呢?
沈淙在外已站立了快两个时辰了,比起先前的浑身颤栗哆嗦,现时却是完全得麻木冻凝住了,身上已经无有一点热气了,里里外外都冻得结结实实,脑中都是团团清冷白雾笼罩着——
一时也是不由阵阵苦笑,时隔多年,又再真切地体会了一回‘穷汉受罪毕’的滋味,想想当年要是无有先生师兄,与同巷伯振缨极力庇护着,他真有可能早就冻毙在了哪一年的寒冬风雪里。
而现在,师兄不肯再见他,振缨也为他驱赶至一边,不让其接近。
直在他几乎就要挨不住昏厥过去时,那门却开了,出来得却非是原先那小厮,而是一个未曾见过的童儿,他因之提振精神,将要张口之时,却发现嘴唇都为冻上了,全无法张开。
因听那童儿言是,师兄愿意收下他之履袜,却还是不愿见他,他情急之下用力撕开两片唇,冰雪混合着血气,总算艰难地咬出一句,“你再与我说说,就说复郎想见师兄。”。
那童儿进去又出来,与他摇了摇头,半时带着点怜悯声色道,“公子是不会见你了,你要什么与我说好了?”。
沈淙面上不知何故,因在风雪消融的冰冷以外,忽而有了一点温暖水渍,他听见自己冻僵的音色道,“你与师兄说,我想吃馄饨了。”。
葛沽因听随风回话以后,沉默了好一刻后,才声色平淡道,“我知道了”而后起身去了庖房。
国朝风俗‘冬馄饨,年馎饦。’。虽其已与他有‘稍待’言语,成亲王却还是未忍住跟上去了,见其在庖房中忙碌,因取樗根两大握捣筛和面,又将鲜嫩笋蕨汤焯,以酱、香料、油和匀备用,可其间分明已有和好的面皮馅料,不免开口问了一句,其正用手捻出一个皂荚子大小的馄饨,闻声抬目一笑道,“那是我与明心随风做的,复郎,不食辛姜。”。
而后又看着他又再熟练快速地捻出十一只,因与清汤煮了,盛将出来,让随风以托盘盛了,与他出去。而自进入后堂,取出身袍裘,让明心捧了。
再自过去将门打开时,却见小师妹谢妩竟也在外面,看看那车马物事,便也就猜得了。
谢府每年都会在冬至至元正这段时日,因在京城四处向孤弱乞丐、贫乏之家散发钱米柴炭衣物等助其度过严冬,谢妩及笄以来因就亲力亲为,只未曾想到竟还‘救助’到了自己人身上,可却仍是坚执不肯披穿,也就只能陪他待着。
葛沽看着那风雪中的轻薄身影,因见其急切却缓慢地移上前来,冷然道,“不许进来”。
又让明心随风将衣物馄饨捧端出去,“吃完这馄饨,你可能再不扰我了?”见其只是红着双眼,并不回答,“随风,打翻了它——”。
沈淙终于急声道,“不要!我、我再不来了——”。
其里有十二只,从他十二岁进塾,至得今日,正是十二年。
他想劝说师兄回头,可师兄只是指着门里门外,一限之隔的他们,“迄今以后,此疆彼界,永无干碍。”。
师兄是在告诉他,转身之后,便是陌路。
此回,是告别,也是永别。
廉巽直至他这灭家仇雠头颅落地的那年冬至,方才完全懂得了,沈淙今日豁出生死的坚执,以及眼中近同绝望的悲伤。
孤舟虽得水,而其木却漏,终不过沉底结局。
葛沽望着那道离去时落寞悲伤的身影,因回成亲王诧惑问语道,“只要复郎在,牛溪就在,只要牛溪在,我们这些人,即便是死去了,魂灵也所依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