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许东山与苏月娘起了个大早,一齐去木匠铺子里护送新做好的一张长桌回家。
怕新的桌椅不耐用,苏月娘特意挑选了重又结实的木料让木匠发挥,这下好了,往家里拉的时候可累坏了许东山与木匠。
两个强壮的男人顶着大太阳轮流拖了一路,皆累得大汗淋漓面色发红。
自是不用付出什么气力的苏月娘抓着一把大蒲扇,一会儿给许东山扇,一会儿给老木匠扇,路过阿莲家,她还主动停下来去找阿莲的娘讨了两杯水给许东山与木匠解渴。
木匠也姓林,是阿莲的本家人,与阿莲家关系还算亲近,便端着茶杯站在门边,和阿莲的娘寒暄了几句。
苏月娘与许东山也借此站在屋檐下躲日头稍作歇息。
“月……月娘!”
苏月娘依稀听见了阿莲的声音,原以为是听错,可等阿莲娘偏头一望,就瞧见阿莲急匆匆地跑来。
“月娘,阿莲喊你呢!”
苏月娘朝着阿莲娘手指的方向望去,忙上前接了几步。
“你的担子呢?”
阿莲跑得面红唇白,纵然累得喘不上气,她也抓着苏月娘的胳膊,端着一口气儿道:“你和许师傅尽快回去瞧瞧!一个自称你大伯的人带着十来个青壮将你家的店围了起来!”
“大伯?!”苏月娘手指一颤,手中的茶杯落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苏旺无声无息了这么些时日,苏月娘都以为他放过自己了,没曾想他却带着人找上了门……
她无措地看向许东山,许东山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待在这儿哪都别去,我去解决这事儿!”
“可他带了人!”苏月娘紧紧抓着许东山的胳膊不让他走。
许东山望着她盈着眼泪的眼,轻声安抚道:“这是我们的地盘,他们外来的必不敢怎么动手……现在他们堵上门来了,我要是怂了,他们就更不可能放弃带你回去。”
林木匠盯着两人琢磨了一阵儿。
虽然这两个人先前不承认他们有什么关系,但是俗话说得好,表兄表妹,天下一对。
现在这两人要是突然宣布要成亲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许东山的爹与苏月娘都是他的大客户,马马虎虎也能算得上是自己人,自己人有难,他怎好袖手旁观?
“诶!小子!你先过去和他们交涉,我去给你喊几个本家人过去撑场子!”林木匠拍了拍许东山的肩头。
许东山感激地向林木匠鞠了一躬,“麻烦林叔了!”
这会儿林叔都喊上了,林木匠乐呵地背着手,喊本家青壮去了。
苏月娘红着眼圈拉着许东山的手再三叮嘱,“你一定不要与他们硬碰硬……你若是因为我……”
话还没说完,苏月娘便哽咽住了。
“乖乖待着,我去去就回!”现下实在不是依依不舍的时刻,许东山将苏月娘推给阿莲,便快步离开了。
……
苏旺在家休养了几日,越想越不甘心,便征集了本家的几个晚辈一起上门抢人。
没想到一群人浩浩荡荡赶来,月娘面线糊店的大门却紧闭着,苏旺敲了好半晌,都不见有人来开门。
气急败坏的苏旺不仅亲自砸毁了月娘面线糊店的招牌,还派了两个堂侄,上街去与人宣扬苏月娘从家里私跑出来与许东山苟且。
凤池镇的大街上处处是人,没一会儿,苏月娘的事情便被宣扬得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街上,人们神态各异地低声讨论着此事。
许东山赶来时,巷口围了几个看戏的妇人,而苏旺站在一群手持棍棒的苏姓晚辈中笑得很是得意。
“后生家,知道回来了?苏月娘呢?把苏月娘交出来吧!”
那几个苏姓青壮纷纷朝着许东山走去。
为首的那个痞里痞气的青年吐掉叼在嘴里的草根,上下打量着许东山,“你就是许东山?我堂妹人呢?”
那人越走越近,许东山皱眉一把将他推开,“赶紧滚,月娘不可能跟你们走!”
“你们可看见了,是这个姓许的先跟我动了手!弟兄们,这亏我可不吃!”苏堂哥大声吆喝了起来。
苏家的青壮们顿时起劲儿了,他们撸起并不存在的袖子,个个跟得意的鸡公(1)似的,朝着许东山围了上去。
挑衅的言语、破碎的招牌,每一样都是踩在许东山的底线上,许东山额角青筋暴起,拳头攥得发白,关节之间发出“咔咔”的声响,起伏极为明显的胸腔团着怒气,好似顷刻即发。
眼瞧着恶战一触即发,巷口左右涌来了一群手持各式各样家伙事的青壮。
有姓林的,有姓许的。
姓林的是木匠带来的,姓许的是卖油条的带来的。
两边人来得着急,停步时,鞋底在干涸的地上擦出闷响。
虽然镇上青壮人数极为有限,但是两边还是凑出了二十来人。
一下子,整个巷子被堵得水泄不通。
苏旺一下子傻了眼。
这还没动手呢,许东山就弄来这么多人……接下来可怎么办!
“听说有人要跟我侄儿抢人!”卖油条的许头家同另一个力气大的一起捏着许东山偾张的肌肉往后扯了扯,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蛮牛似的许东山不停前倾,许头家两人险些拉不住他。
“你又是什么东西?我来带回自家的侄女关你什么事情!”苏旺假把式地大声嚷嚷。
“你在我们凤池镇闹事,就关我的事!”许头家指了指地上那四分五裂的招牌,“把东西赔了,赶紧滚!”
“这是我侄女的东西,我砸了又怎么样!有本事你动手,只要你们一动手,我立马就去报官!”
见过许多大风大浪的林木匠嘿嘿一笑,他在两个后生家的护送下走上前去,道:
“你猜你报了官,官府会不会管?就算管了,官府会向着谁?”
闽南大地上有许多宗族,宗族之间利益纠纷甚多,时常会发生宗族械斗,每个宗族都是根深蒂固的大族群,有时候官府两边不敢得罪,总是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有时事态过于严重,官府甚至可能会见风使舵地支持强势的那一方。
所以这一仗要真报到官府那里,这群姓苏的必然讨不到什么好。
姓苏的气焰顿时弱了下来,刚刚还举着拳头的几个后生家偷偷地收了手。
“不闹起来也行,只要你们把苏月娘交出来,我们就走!”苏旺窝囊地提出了他的条件。
许东山冷嗤,“你为什么非要她回去……你……”
许东山的话还没说完,便有人应下这话:
“因为他向一个死过两个媳妇的瘸子承诺要将月娘嫁给他,还私自收了大笔彩礼……现在钱花光了,人家没娶到月娘,上门朝他要债了!”
围在巷口的人群被分成两半,来人手里提着一把刀尖勾利的蔗刀,气势汹汹地闯入巷内,越过被许头家牢牢抓着的许东山,蔗刀一挥,直指苏旺。
旁人或许不认识来者何人,但许东山与苏旺一眼认出这是苏月娘的舅舅林富贵!
林富贵常年在山上做事,力气大嗓门也大,往哪儿一站、一指,当真是极有气势。
苏旺盯着锋利的刀尖,吓得成了对眼。
“我告诉你,月娘和这个小子是我做的媒!也是我把月娘送到这里来的!你要把月娘带走,先从我林富贵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一声嘶吼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许东山一下子甩开了许头家和另一人摁在他胳膊上的手,一把抢过身边人手中的镰刀,架在退无可退的苏堂哥脖子上,与林富贵一起,一步一步地将这十来个姓苏的逼出巷子。
走到宽敞处,走在前端的几人趁乱撒腿就跑。
身后一下子空了,堆在后头的人立即回身逃窜。
许东山的怒气积攒许久在此刻爆发,他手猛然一甩,沉重的镰刀朝着苏旺的小腿飞了过去。
镰刀刀尖划过苏旺的腿肚子,苏旺痛呼一声猝然倒地,他儿子见他没跟上,咬咬牙折回去将他一把拖走。
鲜血被拖了一路,苏旺亦惨叫了一路。
直到这群人不见了,在场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还沉浸在愤怒里的许东山忽然被林富贵捶了一下。
林富贵冷哼,“你还把月娘照顾成自己人了!”
他原打算让苏月娘在这避避风头就把她接走,没想到她和许东山还偷偷有了感情!
既然事情解决了,在场多数人也就散了。
许头家和林木匠朝着许东山走了过去。
许头家拍了拍许东山的肩膀,“月娘的为人大家都看在眼里,哪怕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大家都会多少帮一帮她!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你尽管跟大家提!”
今天若不是许头家和林木匠相助,许东山怕是会冲动得头破血流。
他与林富贵再三朝着二人鞠躬致谢,直至二人不好意思地走远了。
——
闹剧结束,许东山和林大松一起去阿莲家将苏月娘接了回来。
今日事情闹得太大,苏月娘直至走入家门,两腿还隐隐发虚。
许春喜拧了巾,替苏月娘擦拭她面上残留的泪痕。
林富贵心疼地看着惊魂未定的苏月娘,“看你这脸白的,阿舅给你熬汤补补!”
林富贵并不擅长劝慰,只能转身进厨房给苏月娘炖点汤。
许春喜挨着苏月娘坐下,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抚着,在许春喜温柔的话语中,苏月娘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
林富贵从厨房里探出头,“姓许的,你过来帮忙!”
许东山朝着林富贵点头后伸手揉了揉苏月娘的发顶,这才往厨房走去。
今日一大早林富贵听说苏家那边有异动,着急过来救苏月娘之余,还不忘把家里昨晚才杀的半只猪拖上车一起带过来。
“你把这半只猪剁了,留几块自己吃,其他的拾掇拾掇,给刚刚来帮过忙的那几个人送过去!”林富贵挤出猪腰子后,便将那半只猪丢给许东山。
现在许东山要娶苏月娘必然是绕不开林富贵,他如今有求于林富贵,自然是林富贵说什么,他做什么。
林富贵将一整副猪腰子切成长条,改了密集的花刀后,端到院子里用地瓜粉水反复淘洗数次,直至清水冲洗后水色清澈。
极有眼力见的许东山提早生了火,等林富贵端着猪腰子回来的时候,正好可以开始动锅。
麻油入锅热至表面沸腾冒大泡,再撒入大量切好的姜丝炒干,而后倒入猪腰翻炒至猪腰变色,即可盛出备用。
“过来把火弄小一点!”林富贵转身去翻柜子。
许东山立即放下大刀去拨弄灶膛里的柴火。
等林富贵找到红糖、红枣以及桂圆回来,灶膛里就只剩下三两簇微弱的火苗。
三样东西借着锅中残留的麻油稍微翻炒一番,红糖鼓泡之后,淋上小半圈米酒,一大碗清水熬煮半刻钟。
最后倒入炒好的猪腰炖煮至汤水再次沸腾,麻油桂圆猪腰汤便做好了。
虽然这麻油桂圆猪腰汤说是给苏月娘做的,但林富贵却没忘记给儿媳妇留一半。
“喝点补汤压压惊!”
“谢谢阿舅!”
“谢谢爹!”
两个姑娘的笑让林富贵乐得合不拢嘴,“你们两个慢慢喝,小心烫!”
说罢,林富贵招呼着儿子与许东山去厨房谈事了。
苏月娘舀一勺热汤小心嘬了一口,一入口,浓郁的麻油油脂包裹舌尖,紧接着感受到红糖的香甜与桂圆的清甜,回味时,涌上来的是老姜的辛辣。
林富贵虽是个在山上干活的粗人,可手艺一点都不差。
容易被煮坏的腰子,经他手做出,那叫一个脆嫩爽口。
一碗麻油桂圆猪腰汤抚平苏月娘不安的心绪。
她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不必忧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