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东山在宴席班子里学艺时听师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
“只要有一门手艺就一定饿不死!”
那时候的他知道家里的面线糊店生意很好,在受苦受累时他也想过一跑了之,但他爹来看他时,像是有预知一般地告诉他,花无百日红,面线糊店也不是能一直开下去。
许东山将这话听进去了,就算师父打他骂他,他都咬紧牙根继续学艺。
十几年过去了,师父和爹的话都得到了验证。
许家的店没继续开下去,但许东山因为有手艺,得以吃上一口手艺饭。
刚当上月娘面线糊店的厨子时,许东山只知道他在讨生活,他对锅中的面线糊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甚至有时还会因为回想起被自己干倒闭的店而感到心痛。
但现在的他做的吃食越来越多,不再拘泥于面线糊,他每隔几日都会期待苏月娘让他做点什么新的吃食,是苏月娘教他知道了日子与店里还没出现过的吃食一般,充满了未知、无限的可能。
……
排骨咸饭卖了好一段时日了,反响还算不错,街上的吃食店见这有赚头,纷纷效仿。
甚至隔壁的二福面线糊店还抢先卖了其他不同食材做出的咸饭。
旁人还好,李金花的效仿让苏月娘甚是倒胃口——即便隔壁的生意怎么也比不上自家的。
许东山听见苏月娘站在院子里对着那堵新砌的墙骂骂咧咧,便知道是时候准备新的吃食了。
苏月娘发泄够了返回厨房,一屁股坐在灶边一股脑地往锅里添柴。
正在煮紫菜丸子汤的许东山已经习惯了苏月娘一想事情就往灶里乱塞柴伙的坏毛病。
现下锅里是汤水,火旺一些暂时坏不了什么事,许东山也就没有阻止她。
等苏月娘被火烤得冒汗了,她将板凳往边上挪了挪,满脸不开心地靠在门板上盯着许东山。
“上回你二婶不是说面线糊店卖什么咸饭……我看她卖得挺开心啊!”
锅里的紫菜丸子汤已然煮好了,许东山默默地将才刚黑了一角的柴火取出来用脚用力踩了踩。
“虽然她的生意不如我的生意红火,但我还是好气,恨不得从院子里翻过去打她一顿!”
平日里温柔好脾气的月娘头家,发起火来倒挺凶悍。
许东山可不敢在这时候贸然开口说话,收拾好柴叶后便去刮了一把石花膏泡在蜂蜜水里给苏月娘去火。
苏月娘端着碗仰头咕嘟咕嘟地将清凉的石花膏一饮而尽,过后还不忘把空碗塞回许东山手里。
“整天喝石花膏脸都胖了一圈!下次喝水就好!”
“好。”许东山记住了,并打量了苏月娘的脸一番,她的脸还是跟从前一样,没胖半点。
气归气,生意还要照做。
苏月娘洗了把脸,又换上了客人们最熟悉的笑容。
……
利润较少的南瓜咸饭已经不做了,排骨咸饭是店里唯一的主食。
店里的客人们几乎人手一碗排骨咸饭。
苏月娘倒也偶能听见客人们私下探讨别家店的排骨咸饭。
各人口味不同,对别家的排骨咸饭有夸有骂,苏月娘都不甚在意,但当听人骂起隔壁的排骨咸饭,苏月娘死死咬着唇才没让自己当众笑出声来。
但听完这家的再听那家的,苏月娘心里还是着急起了出新吃食的事儿。
——
送走中午的客人们,头家与厨子才堪堪闲下来吃午饭。
两人吃腻了排骨咸饭,便另煮了一锅用料丰盛的湖头米粉汤。
今天早上苏月娘没有出门买菜,店里没有花蛤,许东山只能倒点大骨汤做米粉的汤底。
大骨汤汤底的米粉比起花蛤汤底的少了些海味,但却多了肉香,也算是别样的美味。
两个人各自呼噜噜地嗦了几口米粉后,竟同一时间抬起头:
“卖米粉汤怎么样?”
“我们卖米粉汤吧!”
默契的两人分辨出对方的话后又默契地相视一笑。
苏月娘眉眼弯弯地将筷子搭在碗边,“许大哥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其实我们不仅可以卖米粉汤,还可以试着卖炒米粉!”
两人正说着,外头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有人惊恐地叫出了声。
“快来人啊!有人晕倒了——”
许东山与苏月娘连忙放下筷子,匆匆地跑出去。
街坊们都爱看热闹,早有人赶在许东山与苏月娘之前,将晕倒的人团团围住。
许东山个头高,站在人群外围瞧见了晕倒在地的是个老头,两个水桶滚落在地,里头的水顺着坡道哗哗往下流,而老头满头是汗、双唇苍白,一瞧就是中暑了。
狠狠掐着老头人中的一个厝边看向最内圈的李金花,“二福媳妇,你家地方大,先让这个老岁仔(1)去你家躺一躺!”
李金花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万一人死在我家里可怎么办?我还不得被讹上!”
这老头看着得六七十了,还瘦得能看见骨头,其余有心让老头去到自家小歇一会儿的街坊听了李金花的话后,顿时歇了心思
“许大哥,你把那个阿公背到店里去!”
“都让让!”许东山大声喊道。
厝边们马上让出一条道,让许东山去背那个老头。
苏月娘跑在前头去屋里准备解暑的凉水和巾帕。
许东山稳当地背着老头往店里走,他也管不了什么嫌弃不嫌弃的,直接将老头送到自己床上安置着。
苏月娘及时送来了湿布与凉水,许东山和一位厝边一齐托着老头的后辈,一个给老头喂水,一个给老头擦脸擦脖子。
苏月娘则从自己屋里取来蒲扇,对着老头一阵猛扇。
好一会儿后,老头身上的温度降了下来,意识也逐渐回笼。
在场众人总算得以松一口气。
……
后来,那个老头的孙儿经人告知姗姗赶来。
老头的孙儿对着苏月娘与许东山一顿千恩万谢,还险些跪下磕头了。
目送那位少年家(2)背着老头去医馆之后,聚在面线糊店里的街坊厝边们纷纷离去,面线糊店归于平静。
——
大概是因为决定好了接下来要卖什么,并且做了一件救人性命的好事,苏月娘一扫气愤与焦灼,满心轻松。
营业接近尾声时,苏月娘索性将事情都交给许东山去做,自己挎着菜篮子出去搜罗搜罗做晚饭的食材。
这个时候街上已经剩不了什么了,但苏月娘逛了两圈,才挑到两样没那么蔫的菜。
临回家之前,她瞧见一个阿婆还坐在路边叫卖。
“卖啾啾螺喽!啾啾螺!”
大抵是因为那个中暑晕倒的老头的缘故,苏月娘多看了这阿婆几眼。
“阿婆,啾啾螺怎么卖?”
阿婆眯着眼睛,枯瘦如柴的手里握着一把大剪子,正小心翼翼地剪着啾啾螺的螺尾。
“也剩不多了,你要的话就便宜卖给你!这些给我五文钱就好……”阿婆加快了剪螺尾的速度,“这些啾啾螺已经洗干净了,你等我把螺尾剪完吧!”
五文钱买小半筐已经处理干净的啾啾螺实在是划算,苏月娘摸出荷包,抓了七八个铜板塞到阿婆的兜里,“您慢慢来,我不急!”
阿婆顾不上数苏月娘给了几个铜板,依旧剪个不停,怕苏月娘无聊,阿婆还与苏月娘说起了她那在学堂读书的小孙儿。
……
等苏月娘拎着东西回家,动作迅速的许东山已经将店里收拾干净并且将碗全洗了。
“怎么这么晚回来?”许东山接过菜篮,将里头的东西翻了出来。
“等卖啾啾螺的阿婆剪螺尾耽搁了一会儿。”现下时候不早了,苏月娘赶着吃饭,便撸起袖子,道:“许大哥你炒菜,啾啾螺我来做!”
许东山看着这还没指甲盖大的荤菜,面露无奈。
罢了,炒几颗鸡蛋将就一顿。
……
啾啾螺肉少,很少有人以啾啾螺做正经配菜,多是拿它当零嘴或是下酒菜。
苏月娘还是个孩子时,就常常找爹要三文钱去小摊买上一杯酱汁多多的摇啾啾螺过过嘴瘾。
至于这啾啾螺怎么做、怎么摇,苏月娘早在儿时等啾啾螺的时候看会了。
啾啾螺反复搓洗干净后与姜片、桂枝一齐下水煮,水开后苏月娘持大勺刮去水面上冒出的浓密浮沫,方才将啾啾螺盛入凉水中稍作冷却。
为了试温度,苏月娘从凉水里捏出一只小小的啾啾螺放进嘴里一嘬,大概是这只螺的螺尾剪得长,壳里的小螺肉很轻易地就滑了出来。
没有加调料的啾啾螺肉肉质滑嫩,甚是鲜甜。
将啾啾螺捞起甩干了水后,苏月娘将其倒入小盆中,加上三大勺稀释好的花生酱以及一大勺甜辣。
另取一大盘搭在盆上,拇指摁盘,四指扣盆,苏月娘使劲儿地猛摇起来。
啾啾螺与酱料在盆盘之间来回碰撞,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
苏月娘直觉差不多了,将盘子揭开,盆里的暗黄色酱汁在盆壁飞溅一片,啾啾螺基本沉没在酱汁之中,只有零星几个冒着小头。
苏月娘取了双筷子夹了颗裹满酱汁的啾啾螺放进嘴里一嗦。
“啾”的一声,壳上的酱汁与壳里的螺肉一齐飞入口中。
苏月娘仔细地品味着那小小一块螺肉。
花生酱与甜辣没有掩盖啾啾螺的甘甜,反而为其添了些醇厚的口感。
这摇啾啾螺虽然卖相不怎么样,但味道确实是可以。
吃过啾啾螺后,苏月娘后知后觉就牛咯并不适宜做稀饭的配菜,好在许东山添了一道炒鸡蛋。
那边,炒鸡蛋刚盛出锅,许东山回头一看,苏月娘已经离开了厨房。
“啾……”
“啾……”
“啾……”
原是已经在堂屋里享用啾啾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