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山茶花
小庄再次出现在花廊路的时候,那扇门不像上次一样开着。她按门铃,等人开门。夏末的阳光还是保持着毒辣的热度,照在人身上、路上、鲜花上,也照在落地窗上反射着点点的光芒。
天意从那些光芒里走向小庄。她的头发看似随意地盘着,但垂下来的每一缕碎发都留得太恰好,穿一条修身的暗蓝色缎面连衣裙,走在两色的花丛中间,裙摆轻盈地晃。
“快进来吧,太热了。”天意笑着和她说了第一句话。
想要出门来接庄梦窈,是为了走这一趟,也是为了重新带她进一次门,为了帮她拿拖鞋,陪她先和小猫打招呼,带她去洗手,然后去吃已经准备好的饭菜。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份煎好的牛排,一盆沙拉,有擦得锃亮的餐具,旁边的玻璃罐子里装的,大概就是那种漂亮又很甜的苹果汁。
而后两个人安静地消耗着这次见面的由头,屋子里只有她们咀嚼食物的细小响动。牛排煎得很棒,苹果汁很甜,也很清新。小庄慢慢地吃,肚子已经很饱了,可时间根本不久。
一旁的花瓶里,相间地插着山茶花和红玫瑰,香味淡淡的,把呼吸变得很暧昧。
“庄梦窈,我给你讲讲我在美国的那两年好不好。”此前天意只问了一次吃的合不合胃口,没再说别的什么话,也许是注意到小庄吃好了,天意也停下来,身体靠在椅背上,很坦然地注视着小庄。
那些日子被她讲得很慢,去哪里上课、在咨询中心做什么,学院里建筑的样子,最常去的餐馆,还有她总去拜访的老师……
天意只特意讲起一件具体的事,开口之前在自己的杯子里加满了苹果汁,喝了大半,手掌撑着脸颊,笑着看向小庄的眼睛。
“有一次,我和一个意大利女孩去尼亚加拉瀑布,那里很吵,也很冷。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来也许会穿很多衣服,然后把某一件脱了硬塞给我穿……我们坐的船很晃,如果你在话肯定会晕船,其实站在一边看看就好,都是一样的。”
“她让我看彩虹,和我说她对我有好感。好大的彩虹,从那些青白色的水沫上面跨过去,我想你一定会喜欢……那时候我想不出来别的东西,告诉她我有正在爱着的人,拒绝她的话也说得很生硬,说起来,有点对不起她。”
小庄的眼睛垂下去又抬起来,天意的话她听得很用心,瞳孔里的光点随着那些词汇闪烁,又熄灭。
天意在美国那两年,不少人对这个忧郁的东方女孩感兴趣。她接受过很多邀约,交了很多新朋友,经历了很多事,有了不少新体验——也有些不那么适当的:或许在对方贴上来时才反应过来说拒绝。天意不曾给自己这些饱和的社交寻找过什么意义,只是发现自己很容易在那些时候想起庄梦窈——在很多具体的时刻,想到更具体的她——在烛光晚餐上、在看迪士尼乐园的烟花表演时、在电影院、在星空下、在大草原……爱庄梦窈是件快乐的事,她从没有过想要忘记这件事。
天意没有说,那个意大利女孩之所以特别到需要讲给庄梦窈听,是因为她送过一捧山茶花给她。
“她问过我,如果爱你不快乐,为什么不忘了你。”天意起身,绕到小庄身边,“我告诉她,我不快乐不是因为我爱你,我没有理由要忘掉你,也不应该。记得你很容易,忘记很难。爱你很容易,爱你真的是我遇到过最自然而然,也最快乐的事情了。”
天意在小庄旁边单膝跪地,小庄就转身侧坐在椅子上。天意仰着头,看向小庄的眼睛近乎虔诚。
爱是日子越久越深刻。爱能高高地捧起我的灵魂,让我无论在哪里,都能时时刻刻看到你。
“那天……第一次向你表白的时候,我只顾着自己的心思,没注意你的情绪,是我不好。”小庄要开口,急忙伸手想要拉天意起来,她摇了摇头,反手轻轻握住小庄的指头,“我想了很多,也觉得我做好了准备。你想要家,我可以给你,我妈妈认识你,她也喜欢你;你想要婚姻,我们可以出去国外领证,或者你不想出去,我也可以去做手术,回来之后把性别改掉,我们去一个不远但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不要!”小庄很突然地俯身下去,呼吸变得很重,眼睛并着嘴角微微发颤。
“为什么不要?让我试试呢,你选什么,我就选什么。我想让你爱我。”天意垫了垫脚,对后退着的小庄步步紧逼。
小庄逃不脱,才想起来似的把被人握着的手抽出来,眼神闪躲着摇头,“我不会爱你。”声音颤抖着倔强又生硬。
“不会吗?”天意站起来,手撑着椅背和餐桌把小庄圈在里面。
“窈窈,左边耳朵上为什么没东西?”
她不确定,但她要试这一次。面前少见地局促不安着的女孩一直想要后退,也许哪一天她又要一声不吭地消失。那种印象总带给天意巨大的焦虑,总让她有一种恐惧——如果不趁这次说清楚,也许就再没机会了。
小庄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那两个宣示着无限亲密和爱意的字眼轻而易举地让那种感受回到了她的身体里。而那个问题,她无法回答。她也不能离开,甚至没法低下头去,只能看着天意,看着她抬手,提起挂在脖子上的那条细细的银链,一个小坠子被从衣服布料下面拉出来。坠子上有一条更细的链条,尽头是一小节耳针。
“你也很想我,对吗?”
小庄还是没说话,她盯着那颗小小的山茶花银坠,呼吸变得很深重。
于是天意自问自答,“是吧。”
“我们可以慢慢来,窈窈,只要你允许我爱你。”她默默地长吁一口气,小庄眼睛里的犹豫、顾虑、茫然,甚至是悲伤都被天意尽收眼底。没有抗拒,她确定这一点。
于是她就真的在等。
等小庄适应自己周遭的一切,等她发觉自己的逃避让一个骄傲的人一再低头。这样很糟。她想捧起天意的脸,她想像她一样看向她,承认自己就是一直在想她,告诉她自己从来都没有怪过她。也许应该说对不起,也许还该说喜欢,也许也该说爱。可是等到她终于缓慢地张开嘴,脸颊涨着淡淡的红色,声音颤抖着说出的却是从没计划如此但也并非临时起意的话:“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只能给你添麻烦。我不……”
我不配爱你——她没能说出口,泪水失禁样汩汩地流出眼眶,朦胧里,小庄看见天意帮自己擦眼泪,听见她对自己说对不起。
“你不要说对不起。”话混在哭腔里破碎。
“那我不说了。”
小庄在混乱里挣扎得没了力气,本能让人放纵地遵循感受。脆弱又敏感的神经,空虚而麻木着的骨皮,在抓住那些气息、触碰到那副身体后的瞬间找到支点。焦虑和不安消失,抱着她的感受比梦里更好,怀里的温度让人感觉舒适到想要靠得更近——小庄一时间只是在想到自己有多么幸运,像那枚带有天意体温的小小山茶花,能被她如此珍惜。
“你想给我什么呢?”
怀里细碎的抽噎声不断,天意由着小庄环抱着她的双臂收得越来越紧。湿热的泪水透过薄薄的布料沾湿了她的身体,她低头看着小庄,微微蹙着眉,心间的弦也收得很紧。
“你送我的帽子,我都留着,走的时候全都带到美国去了,然后又都带回来。那两年我很少生病,谢谢你。”
天意摸着小庄的头发,动作又轻又慢,直到她的颤动也变得又轻又慢。
“毕业的时候我回去要照片,他们说你帮我修了图,也谢谢你。”
小庄缓缓推开天意,垂着眼睛不敢看她;天意怀里空了却还保持着动作,见小庄别扭地扭向一边不准备再抱她,才把胳膊放下。
“可你去拍照,就是因为已经没有危险了。”小庄接过天意递给她的纸巾,注意到她的手停留在自己的视线里顿了顿才移开,“我见过小关总了。”
“嗯?”
“你哥哥。”
小庄把那块湿透的纸巾团成一团攥在手心里,像是想把它藏起来,“在深圳的时候,他说他有个在美国读书朋友要毕业了,毕业后回北京,做保险。他认识我老板,是对我老板说的。可是我觉得他也认识我。”
她余光里瞥见天意原本干净整洁的裙子上明显的褶皱和泪痕,又把眼睛垂下去。
“孟仕钊的事情……”
“庄梦窈,”天意柔声打断小庄,她喊小庄的全名时从不会让人觉得生硬,那声音连带着那三个字都显得格外好听。“那时候我靠自己做不了什么事,所以拜托了我哥哥,我让他不要管原因,他答应了就会做到。他知道你,可能是妈妈告诉他的,他们知道我喜欢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谢谢你们。”
小庄不得不仰头看向天意,看她点了点头,才放心她没误会自己。天意抬手轻轻覆在她的眼皮上,她才觉得眼眶正隐隐地疼。
“要不要用冰块敷敷眼睛?”
小庄摇头。也许眼睛肿着很难看,但是她不想天意从她身边走开,即使只有几步远。
于是天意就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两个人还是安静地守着对方坐到天黑,可是什么都不一样了,距离变得很近,空气变得温热,眼睛里的逃避、顾虑都变得朦胧。氛围不够甜蜜还有些许尴尬,可谁也不想让这样的时刻停止。
直到猫不满的叫声传进她们的耳朵里,两人才相继起身,去拿猫粮,去喂猫,小庄跟在天意身后面,然后分别蹲在栅栏的两边,看着它吃东西。
“孟仕钊在我的酒里下药被我发现了。没有发生别的事,你不要担心。”小庄说话时还带着一点哭过后浓重的鼻音。也许是因为在人怀里放肆地哭过,把那些事说出口竟也不觉得太过难堪,“还是让你担心了吧,也让晓昭和程满担心了……之前我以为自己能解决的。”
“全是他的错。”天意拉着小庄的手站起来,拖着她的胳膊环到自己背后,两人再次相拥。在小庄看不见的地方,天意的眼神变得阴翳。
“小愉。我其实有点蠢的,做了很多荒唐事。我不知道要怎么爱你。”
她的声音很好听,她的身体很柔软,她身上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很好闻……她自天意摘走了那朵花后就没再戴过别的东西,她听说天意要回来后就也回来还开始做了金融——她说不知道要怎么爱她,只是因为她也想要爱她。
“你喜欢抱我。”
“我不知道。”小庄不清楚天意说的是不是问句,也不知道那种痴迷和依赖是不是能被称为喜欢。
天意笑了,“我喜欢你抱我。我喜欢你需要我。”
她不松开拥着小庄的双臂,吻她的额头、鼻尖,吻她的耳垂,再吻她的嘴唇。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想了很久,找了很多人帮忙,才确定我爱你。我也很蠢,我也做了很多错的事,可是我爱你不是错的事,它很正确,也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