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持人念下一个上台的嘉宾时，唐捐一下晃了神，那人刚刚在他耳边喊了声唐律师，轻飘飘的，一度以为在幻听。

那人一开嗓，打盹儿的人直接被叫醒。

“大家好，我是志成刑辩二组方屿，老板今天开庭，所以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首先表个态，对尧庭律所唐捐律师提出的降低刑事责任年龄，我举双手双脚赞成。1997年规定的14周岁，现在都2016年了，眼看就二十年了，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时候打电话用的是BB机，现在苹果手机一茬一茬换，还想继续用上世纪的法律条纹约束现在的小孩，未免太不现实。”

“有研究显示，中国青少年发育比二十年前至少提前两到三年，受《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大力宣传，大部分的未成年人对规避刑事责任有清醒的认知。所以必须得降低，才能起到震慑效果，不然未来中国14周岁以下的少年犯只会越来越多。道理很简单啊，我不知道有些人在抵制什么。如果你跟一个人有矛盾，或者你极度讨厌一个人，想把他杀了的心都有，现在告诉你杀人不犯法，顶天赔几个子儿了事，你会不会杀了那个人？我想很多人都会，尤其是心智不成熟，容易冲动的少年人，对吧，你说降低刑事责任年龄有没有必要，很有必要嘛。你到了这个岁数，你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别整天拿自己年龄小说事儿，也别扯什么原生家庭，社会影响，自己犯错锅让别人背，很不好。再说说被保护的少年犯，我觉得最应该保护的是被害人，别人的人生因为你跌落深渊，你凭什么可以拥有光明鲜亮的未来？合着你犯个错国家还得把你当宝贝供着，你要学会的是自省，为什么别人可以跟人友好相处，你偏要做那个霸凌者？为什么别人想尽办法去赚钱养活自己，你想到的就只有抢劫？为什么别人发泄情绪的方式是听歌，玩游戏，而你却向他人举起屠刀？”

方屿说到一半呼出一股怨气，宋颋食指指关节在唐捐的笔记本上一敲：“这小子明目张胆替你说话嗐，认识不？”

唐捐点头，没吭声。

方屿看向唐捐时，唐捐正低头在笔记本上乱写乱画，他嘴角一动，继续输出：“再说《儿童权利公约》，缔约国有196个，其中韩国最低刑事责任年龄13周岁，英国10周岁，新加坡7周岁，澳大利亚10周岁，加拿大12周岁。按某些人的理解，那这些国家也违背了规定的未成年利益最大化原则，根本不是好嘛。降低刑事责任年龄，就是为了预防未成年犯罪，培养他们的责任心，要让他们知道，到了什么年纪，就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一味保护和放纵只能让他们更肆无忌惮，导致更多的被害人出现，这才是不负责任。”

“刚刚李律师在台上说去年未成年涉嫌故意杀人罪的比例是6%，什么概念，就是说总共有2640人，14周岁以下1056人，这一千多人至少造成一千多个人死亡或者重伤，这些无辜的生命谁来负责，谁来保护他们的权利？我们不是以偏概全，认为所有的少年犯都是罪大恶极之人，我们只希望尽早降低刑事责任年龄，让作恶之人为自己的恶行买单，让心有恶意的其他少年收起屠刀，心有畏惧，而不是仗着法律的保护肆意侵害一个无辜的生命。最后，我希望法律可以除恶务尽，也坚信刑事责任年龄一定会降低，谢谢大家。”

方屿讲完就迅速跑下台，白衬衫黑西裤的小顺毛，嘴角带笑，眼里有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法大的学生呢。

有回位置的最近距离，偏要从唐捐身边挤过，在人脑袋上摸了一把就匆匆逃走。

唐捐深呼一口气，感觉自己被人调戏了。

会议过半，主持人宣布中场休息，一号食堂准备了自助餐和各种美食，大家可以前去品尝，宋颋拉起唐捐就跑，说再不结束他膀胱就要炸了。

奈何这个点都是来放水的，礼堂的厕所明显不够用，宋颋说他知道哪还有厕所，拉着唐捐的手腕往篮球场的方向跑，一路上吸引了足够多的目光。

唐捐跑到一半摇头晃脑，说胸口疼，跑不了了，宋颋一拍脑袋，说他着急，忘了这岔了，小脸皱巴巴的，唐捐捂着胸口，说医生让他至少休息半年才能剧烈运动，是他自己着急，想试试能不能跑。

“你是律师，又不是明星模特，干嘛对自己身材要求这么高啊？不要命了都。”宋颋一边埋怨，一边揽过唐捐的胳膊慢慢走。

唐捐缓缓吐出一股热气，回他：“我要让自己变得强大，不被人随便欺负。”

“谁他妈欺负你了？”

“…… …… ”

他们去的是篮球场那边的厕所，除了清洁工，没看到其他人，唐捐解决完对着镜子洗手，一抬头把他吓一跳。

“好久不见，唐律师。”

方屿双手插兜靠在洗手间旁边的墙上，嘴角挂着极淡的笑。

唐捐关掉水龙头，扯了张纸巾擦手，转身跟人对上眼：“方律有当刑警的潜质，我捂这么严实你都能认出来。”

方屿嘴角的括弧加深：“唐律正义凛然，气宇不凡，在人群中自是显眼。你伤恢复得怎么样？有没有后遗症？”

唐捐说挺好，没有。

方屿点头：“那就好，你出事的时候我在成都开庭，第二天去看你，张律师不让我进门，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唐捐心一顿，老东西到底拦了多少人看他，叶岚说他挨了老东西一拳，周野说老东西只允许他在病房外看，没超过一分钟就撵走了，带的水果跟花也原封不动拿回了家，还被他妈误会是不是告白失败了，钟岐人没到就被摁家里说不准乱跑。

苏覃他们也嚷嚷着要来，张万尧直接在群里说敢来就滚蛋，所以说，戚柏舟能来看他，是绝对的奇迹。

方屿挺起脊背，嘴角的括弧不见，头顶的暖光撒在他微微发冷的脸上，眼里的笑似乎没有消失，身子微微前倾，跟唐捐也就一拳的距离，盯着他满是疑问的眼睛，极淡的语气：“他让我离你远一点，别招你。”

唐捐笑了：“他说得没错，我天煞孤星，跟我扯上关系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这个话可以当真，离我远点保平安。”

“可我不想。”方屿眉心稍蹙，很快又散开。

唐捐喉结一动，想问他脑子是不是抽风了，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这时背后突然响起冲水的声音，宋颋慢悠悠从第三个隔间走出来，洗了手擦干，一把揽过唐捐的脖子往怀里揽，对着方屿说：“我亲眼见证哈，他上次就在我眼跟前儿被摩托车撞飞，现在胳膊上的钢板还没拆呢。跟你说，吓死我，差一点儿就把我捎带上了，听哥一句劝哈，珍爱生命，远离唐捐。”

“你是？”方屿身子站直，眼里的笑意全无。

“北京市人民检察院二院，宋颋。”

俩人都没有跟对方握手的意思，唐捐冷吭一声，脑袋从宋颋怀里挣脱，帽檐往下一拉，看着方屿：“你俩如果想唠继续，我出去等。”

他话音刚落，方屿就起了身，带头往出走，宋颋趁机把唐捐的帽子拉到最低，然后肩膀就挨了一拳。

刚刚空无一人的篮球场，此时聚满了人，2016级国际法学院与刑事司法学院联谊赛，红底白字贴在网格上，两边的看台上坐满了加油欢呼的同学，一个熟悉的名字灌进唐捐的耳朵。

“江存加油，刑司加油。”

女同学嘴里的主角此时正仰着头咕咚咕咚喝水，下颌线绷得贼直，喉结有节律的滚动。特百惠的灰色运动水杯，挂绳处吊着一个蛇纹三弦钥匙扣，唐捐拳头一下就紧了，举起手机放大十倍镜头把小崽子跟他的杯子一起框入画面，然后发给了另一个小崽子。

暂时没收到回复。

“唐律喜欢比自己小的？”

方屿一句话差点儿把唐捐送走，手机塞回裤兜，面不改色：“我喜欢女人。”

方屿笑了，脸皮瞬间厚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在北京这几天可不可以借住在唐律家啊？”

唐捐抿了下嘴：“志成这么大的律所，不给报差旅费？”

方屿：“是我自己不喜欢住酒店，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还是想跟熟悉这个城市的朋友住一起，方便些。”

“你住多久？”

“三天吧，唐律师答应了？”

“嗯。”

方屿笑了，说谢谢唐律师，唐捐说留他住是为了感谢上次林汝南的宴请，也感谢他替自己挡酒。

方屿嘴角扯了扯，没应。

宋颋那会儿刚出来就接到了院里的电话，估计是案子侦查遇到了阻力，宋颋彪了好几句粗口。

他们离开篮球场前，江存一个大跃起，单手扣篮，赢得满场欢呼，唐捐拍下小崽子满头大汉的得瑟样，照例发给另一个小崽子。

方屿提议去食堂吃点东西，听说一号食堂有家川菜馆，红油抄手做得一绝。宋颋说他要留着肚子吃晚上的全蟹宴，唐捐说自己不饿，可以陪他去，方屿连连点头。

结果就是唐捐没忍住吃了碗红油抄手，还加了份鱼丸，然后不出所料被人认了出来，尬聊几句想遁地而走，方屿一直捂着嘴在那笑，也不帮他说话，出了食堂?笑声都没收住。

四点在大礼堂集合，方屿跟唐捐身边的女生换了位置，一直盯着人傻笑。

“都笑一路了，没完了是不？”

唐捐拿起钢笔在人脑门儿就是一敲，方屿立马捂着脑袋喊疼，宋颋探了脑袋过来，让他俩闭嘴，话音刚落脑门儿也挨了一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