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你还有我。”
不是脱口而出,也不是深思熟虑。
就只是那个瞬间,话自己就落了下来。
房间里像是瞬间安静了一秒,连背景音乐的待机音都停了。
小黑站在原地,没回头。
我也没起身,只是静静坐着,听着窗外的雨和墙上传来的细微回响。
“……大人的世界,很麻烦。我也不太想懂。”我靠着墙,语气平淡,“他们总喜欢用自己的标准替别人做决定,好像那就能把问题都推远一样。”
掌机的光线映在我指间,蓝白色,像被水反射的屏幕残影。
“我想你妈……应该也不是真的要你做选择,她只是想确认,自己至少还留在你心里一点。”
“但那些决定,从头到尾都不是你能负责的。不是你做错了什么。”
我说完,起身绕到他面前。
他依旧保持对著房门的姿势,背影窝得很小,像是整个人都被什么压着。
我绕过去,在他身后站了一会,然后轻轻拉起他的手。
一接触那温度,我顿了一下——指节僵硬、皮肤冰冷,就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
“……回床上。”我说。
他没说话,只是任由我拉着他的手,走回床边。
坐下时,我感觉到他的手还停在我掌心里,指尖冰冷,但力道却有些犹豫地收紧。
我们谁都没出声。
雨声还在,像是隔着一道墙持续落下,密密麻麻。
我侧头看他。他低着头,像在极力稳住什么东西,喉结轻轻滚动,眼眶发红,呼吸不稳,却强撑着不让声音露出来。
他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小黑。”我叫他。
他没应声,只是摇了摇头。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不想哭,而是忍到现在,真的已经忍不住了。
下一秒,他整个人扑进我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被什么推了一把。
“呜呜……哇——!”
他埋在我胸前,哭得像个再也撑不住的小孩,眼泪滚烫地洇湿了衣服,沾着一整天的冷意与委屈,终于彻底崩溃。
“好痛……研磨,真的好痛啊……”
他声音哑得不像平时那个爱耍嘴皮子的大男孩,句尾都颤抖着,像是心口正一寸一寸地裂开。
“……没事。”我低声说,“你撑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的哭声像是被打翻的水,一发不可收拾。我环住他,掌心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他的额头抵在我锁骨下方,呼吸断断续续,整个人缩在我怀里,像是要把那些憋了太久的情绪全数释放。
我感觉到他指节僵硬地抓着我背上的衣料,一下一下地收紧,像是抓住最后的支撑点。
“你做得很好。”我轻声道,抬手覆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揉过那一头还带着洗发精香气的发丝,“真的……辛苦你了。”
他闷在我胸口的抽泣声陡然高了一点,像是终于有人替他松开了那根绷得太紧的弦。
我没动,低下头,鼻尖贴在他头发上,那股熟悉的清香混着哭久了后的潮热,像雨后未干的毛巾,带着难以忽视的倦意与委屈。
“以后在我面前,不必装得这么坚强了,好吗?”我说。
很轻,却足够让他听见。
因为他哭得更凶了。像是终于被允许可以脆弱,可以不用逞强的那种哭。
我没再说话。
只是抱紧了他。
他像是一场风暴,而我就站在风暴的正中央,任他在我怀里翻涌,释放、挣扎、崩溃,再慢慢平静。
我们就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他哭累了,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散掉,身体像被抽空似的渐渐沉下去。
他最后只是含糊地蹭了蹭我的衣角,然后没再动了。
像是被什么催眠了似的,慢慢睡着了。
我没有立刻松手。
只是垂下眼,看着他靠在我肩头的侧脸。眼角还残留着一点泪痕,鼻尖泛红,睫毛黏着没干透的泪水。
那张总是笑得放肆、讲起话来欠揍的脸,这会儿皱着眉头,安静得不像他。像一架从高空掉下来的纸飞机,折痕还没抚平,轻飘飘地落在我怀里。
我叹了口气,抽了几张纸巾,小心地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和黏在下巴的口水。
等他呼吸终于平稳下来,我慢慢把他从怀里扶起,替他摆好睡姿,再把棉被轻轻拉好。
身上的衣襟湿了一大片,是小黑的眼泪和鼻涕蹭上去的,温度退得快,但那点湿冷还留着他的呼吸的余温。
我脱下上衣,走进浴室,把那件衣服丢进洗衣机,按下旋钮。衣服被甩动时,水声哗啦啦地回荡在瓷砖墙壁间,我这才听见楼下玄关传来开门声。
爸妈回来了。
我慢吞吞地下楼,看见爸正换拖鞋,妈已经把伞收好放进架子。
“……小黑今天来家里玩哦。”我站在楼梯口,说话的语气平静。
“哦,好啊。”爸点头,“要不要叫他下来一起吃披萨?”
“不用。”我走向冰箱,拿了一瓶苹果汁,“对了,他今天心情不太好,别吵他。”
“你这孩子说的是——”
“知道了。”妈妈打断了他,笑着说,“你们好好玩吧。”
“说得好像我会去打扰他们似的。”我还没走上楼,就听到爸爸小声嘀咕著。
我没理会,拎着果汁转身上楼,脚步没快没慢。
进房、带上门,把灯调暗,回头看了一眼床铺。
我轻手轻脚坐回小书桌旁,开了掌机。
屏幕亮起来,却没能吸住我的注意力。
小黑躺在床上的呼吸很轻,偶尔会带上一点短促的鼻音,像是刚从哭里醒过来的残余。即便他已经睡着了,那点睡梦中的不安感仍旧从他眉眼中透出来。
我咬着瓶口,喝了一口苹果汁,酸甜的液体滑进喉咙,凉意顺着气管坠到胃里,在那儿缓缓炸开一点迟来的酸意。
我想,小黑的父亲……不像会做出那种事的人。
但也许,这世界上很多不像会发生的事,最后还是发生了。
他居然憋到现在才说。
今天说的那些话……不是近期发生的事,而是累积了很久、几乎要从身体里挤出来的重量。像强塞进瓶底的气,终于在某天爆开。
我们几乎天天见面,,打球、吃饭、斗嘴,可我却几乎没看出半点徵兆。
他表面上笑得那么自然,可其实只是……笑得太用力了。勉强得像贴在脸上的面具,裂痕都已经跑出来了,我却还当作什么都没变。
我不是完全没察觉他这阵子有点怪,只是总替他找借口。以为是他游戏输了心情不好,或者是作业多,教练又在那边碎念。
没多想,也没多问。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果汁瓶,冰凉的瓶身贴着指节,像提醒我刚才到底做了什么,也像提醒我——做得还不够。
如果今天我没逼他说出来呢?
他是不是就会继续装作没事,照常跟我说话、打球、争电视遥控器?
那我们之间,是不是就会慢慢变了?
不是争吵,也不是谁做错什么,而是那种……一开始不以为意,回头却已经走不回去的“变”。
我其实……不是不在乎,也不是不想管他。
只是太常想太多,顾虑太多,怕问多了惹人烦,怕说错话让人不舒服。最后反而什么都没做。
明明我比谁都清楚,小黑不是轻易会说出心事的人。
一旦他说了,就代表他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可今天,那道我一直以来都很坚强的背影,却在我面前随风摇晃,就像随时会被它带走一样——
而我,却还是想得太多,动得太慢。
“研磨……好球——”
他在梦里嘟哝了一句。
我偏过头,看见他翻了个身,把被子往脸上拉,那一角沾了点湿痕,大概是刚才的眼泪。
“笨蛋。”我低声说。
把空了的苹果汁瓶轻轻搁回桌上,我站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床边。
他睡得不安稳,占了大半张床,睡相还是一样横冲直撞。我侧身挤进去,避开他乱七八糟的四肢,小心拉过另一条干净的被子盖上。
他在梦里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本能地朝我这边靠。
……算了,就当是奖励你今天总算对我坦白了。
我盯着天花板,没那么困,但心里好像也不再那么乱了。
从今天起,我也得改掉一些坏习惯。
至少,再有下次——我不会再慢半拍。
——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天花板一片昏暗,房间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不,连那都没了。
我侧头,枕边空空的。余温早就散尽,被子也塌得不自然,像是人早就离开。
我翻了个身,正想把脸埋进枕头继续睡,但脑子却“咔哒”一声反应过来。
现在是半夜。
小黑呢?
我顿时清醒,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尽可能压低脚步声冲下楼。
玄关没动静,鞋柜里的球鞋还在,门也关着。厨房方向透出微弱的光,一角黄橘色灯光在地板上映出温暖的倒影。
我顺着那道光走过去,刚绕过墙角,视线就撞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小黑——”
“嘘!”他立刻转过头,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伯父伯母已经休息了,你小声点。”他压低声音说,指了指餐桌上的披萨盒,“饿了吗?吃点?”
我走过去坐到他身边,顺手拿起一片凉掉的披萨,一边咬一口一边狐疑地看他。
“是你爸让我吃的啦。”小黑一边抓披萨边说,“他说吃不完就冰冰箱。”
“……你怎么大半夜起来吃饭?”我含糊地问,心跳还有些没平,像刚刚做完一场有关追逐的梦。
“太早睡啦,现在肚子饿。”他眨眨眼,又笑著说,“研磨你呢?”
我看了他一眼,不打算回话。他笑得更开心,“我忘了,你平常几乎都是这个时间起床打游戏的。”
我们一人一片地啃着披萨,饭厅里只有时不时咀嚼的声音。披萨已经凉透,奶酪冷冷黏在面皮上,咬起来没有之前刚出炉时的香气,但也不是不能吃。
“我今晚就住你这啦。”他过了一会儿忽然说,“已经发讯息跟我爸说了,别担心。”
我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嘴上说得轻松,眼神却在提到“我爸”时顿了一下,那光亮的瞳仁仿佛一下子被雨水打湿,暗了下去。
他低头继续啃披萨,吃得慢了些,好像连食欲也淡了点。披萨吃完,他用纸巾随便擦了擦嘴角,然后把那张纸巾捏在手里搓了又搓。
我没说话,伸手去收桌上的空盒。
他忽然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意识到气氛又低了下去。
下一秒,我就感觉到他那点熟悉的、想搞事的气息开始冒头。
“……研磨。”他忽然开口,声音拉得长长的,语气古怪。
我转过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他斜倚在椅背上,眼神亮晶晶地盯着我,嘴角噙着忍笑的坏劲,像是一只刚成功偷吃罐头的猫,正等着我的反应。
“你平常都穿那种内裤啊?”
我动作一顿。
“白底粉色猫爪印的那种?”他挑了挑眉,一脸幸灾乐祸,“还挺适合你的嘛——”
“那是新的。”我皱眉,语气尽量克制。
“新的啊~”他拖着尾音,学猫叫似的故意加重语调,脸上的笑越来越欠扁,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真·可·爱·呢~”
我眯起眼。
——『敌人使出挑衅,胸口防御力为0。』
下一秒,拳头不偏不倚地精准砸在下午揍他的那个位置。
“噗咕哇啊——!!”
他猛地倒抽一口气,声音戛然而止,像是拼命把那句“痛死了”活生生咽回去,整张脸因忍耐而僵住,一手死死捂住胸口,连呼吸都一顿一顿的。
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一缩,他咬牙瞪我,嘴角却因为疼得抽搐,眼神里写满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