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果然还是累了。
瑛时为她准备的茶点她几乎没怎么动。晴夫人将茶点从房间里端出来的时候,告诉瑛时老太太洗面换衣之后就直打盹,考虑到她平常就有午休的习惯,再加上路途劳累,恐怕要睡上一觉。瑛时表示理解,她让老祖母好好休息,等靠近晚餐时分她再过来。长昕和毕戎此时已经吃过茶点正坐在大堂里休息。长昕向克崂文提议,何不带他们去看看那些传说中遍地是石像的山坡。他现在已经休息够了,总想出去走走。瑛时为他们准备的点心相当美味,这两天在路上的烦闷与疲乏也一扫而光。
克崂文欣然答应,并询问毕戎是否要一同前去。
“当然要去。”长昕替他回答,“现在正好是阴天,气温舒适。毕戎明早就要离开,更应该一起去看看。”
毕戎并未立即答应,他沉吟了半晌,还是道出顾虑:“不妥。这屋子里大多是女人,需要有人留在这里守护夫人的安危。”
克崂文觉得他的担忧有些好笑,完全警惕过了头。“放心吧,石像半岛是个连毛贼都不愿意光顾的地方,”克崂文说,“你们带来的侍卫数量都快赶上岛上现有的人了,老祖母不会有事的。”
虽然克崂文这样说,但毕戎还是把在外面平房里休息的侍卫全部调来了宅邸,命令他们不准放任何可疑的人上楼,才肯放心跟着克崂文和长昕一同出门。
“你别怪他,”长昕对克崂文小声解释,“这些年,针对老太太性命的那种‘意外’层出不穷。你也知道,一旦出了事,黑系那些假模假样的人会拿毕戎如何问罪。”
“你是说——”
“之前的几起事件,恐怕你也听说过。记恨老祖母的人太多,用的手段也越来越下作。我们这一路过来,迟游、搵汤相继派了不少官兵在沿途护送。明昭甚至反对老太太亲自到这里来。你别误会,他是担心——”
“我明白。”克崂文平静地说。
“老太太执意要来,非说好久没出远门了,要来石像半岛看看。”长昕说完,用眼角余光观察了一下克崂文,生怕得罪了他。
他们走出庄园,沿着一条通往山林的沙土路慢慢前行。这里周围的景色和那片几乎见不到植被的地狱谷相比已经算得上是绿意盎然。只不过,部分山丘上的树木依旧稀疏散乱,还是遮不住干旱的地表,野地里也见不到任何欢蹦乱跳的鸟兽。虽说是阴天,太阳偶尔会从云层中偷偷钻出,远处一些裸露的岩壁在时而出现的阳光的映照下,透着刺眼的橘红色,提醒着长昕这里依然归属于那片广阔的原荒之区。
墓塚山。这块地方当时还不叫石像半岛,叫墓塚山。在海边的时候,老祖母告诉他们。光听其名,也能想象得到他们过会儿将要看到的地方有着什么样令人不寒而栗的景象。
正因如此,长昕倒不觉得有多么期待与好奇了。此刻,他脑中挥之不去的却是老祖母一时兴起讲述的那个故事。女祭司和鲛人之间的事发生在石像半岛以西上千里外的黑水森林,那里的海域是离断海,并非殒海。可长昕就是莫名地觉得这个故事与石像半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老祖母知道的,也远比她吐露出来的要多。
“是真的吗?”毕戎突然问起克崂文,“这片海的名字,殒海。里面真的没有活物吗?”
长昕诧异地看向毕戎,这家伙竟然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据我所知,应该没有活物。没有鱼虾蟹贝,也没有水草海藻。我在这里生活的这些年确确实实没有见到过。这片海,在我看来,就像一个体积巨大的臭水沟,连只海鸟都不愿意从那上面经过。”克崂文回答,“还不止这样,两三年前,我们这儿一个仆人的妻儿就死在了海里。连船带人就这么下去了……早就听说进了殒海就有去无回,我们也是格外小心,跟那帮孩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要靠近海,可有些人就是听不进去。瑛时倒好,她当时不在岛上,就把整件事怨在了我的头上。”
“那场事故,我听我母亲提起过,实在叫人痛心。都说是陨落之海,可不到惨剧发生,总不以为意。”长昕说。
“是啊。”克崂文感慨了这一句,就不愿再多说。这个邪门的地方,实在没什么可以对外人津津乐道的。
“看到那些群山了吗?”克崂文指着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峰,对长昕和毕戎说,“那儿就是火地山脉,山脉的另一头过了树林就是永夏地的啼音湖。完全想不到吧!有时候从这里望过去,总觉得永夏并不远。一前一后,却是两个世界。”
长昕朝着克崂文所指的方向极目远眺,云雾缭绕在壁立千尺的山峰顶部。逶迤、绵长的群山向北延伸,将南联盟最美与最贫瘠的地方隔绝开来。
也算是不虚此行吧。长昕想。苍凉与壮丽,只在一念之间。
“你刚才说毕戎明早就要离开,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去永夏?”克崂文问。他看似像在问长昕,实际上眼睛却盯着毕戎。克崂文看得出毕戎是个寡言少语,不善辞令的人,但也想同这位老太太的左膀右臂熟络一下。
毕戎不吭声,仿佛只等着长昕替他回答。
此时的长昕不免有些苦恼,直怪自己先前话多嘴快。他迟疑了片刻,又看看毕戎,见他态度十分静默,觉得由不得自己来向克崂文透露太多。
“哦,老太太觉得回程既然有你陪着,就让他先一步回永夏,呃,迎接卢扬家和北殷家的来客。这会儿,恐怕默礼还没有从外面回来,有些事需要毕戎代劳。”长昕斟词酌句地回答道。此刻,他真希望自己是个擅长撒谎的人。
“离夏维娅的继焰仪式已经没几天了,默礼怎么还在外面?”克崂文又问。
“似乎是有了他外孙肃昀的下落,默礼急着赶去寻找。”长昕说。
“嗯,之前我听默礼提起过他外孙的事。蛮好个孩子,全让黑系的那帮人带坏了。”
克崂文又同他们聊到家族里其他人的近况,包括长昕的舅舅远萧。当他问起远萧是否追查到了那批资助给噬灵者的黄金出自哪里的时候——这件事还是默礼在霏月来岛上见他时向他透露的,克崂文这会儿刻意提起,也是想向长昕和毕戎显示自己深受默礼的信任,不再是家族里的边缘人物——却发现长昕有些闪烁其词,而毕戎更是默不作声。
最后,毕戎干脆简短地说了一句“不知道”。
克崂文对毕戎的态度很不高兴。他能感觉得到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情愿跟他聊家族里的一些事情,哪怕回答了也显然有所隐瞒。不过,长昕是个好说话的,虽然支支吾吾,但毕竟是云翎的儿子,未来的搵汤城领主,克崂文也不好责怪。而这个毕戎说到底不过是个下人,对他却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动不动就摆出无可奉告的姿态来,这让克崂文很是难堪、恼火。
克崂文收住了话头,满脸的愠怒。三人走进一片密匝匝的树林,林子里有块空地,空地上建着一间闲置的木屋,屋里屋外都堆放着不少农具。木屋后边的大树下还吊着一个坏了的秋千。秋千的座板一端几乎垂至地上,在晚风的吹拂下,时不时前后晃荡。
长昕此刻正在一番搜肠刮肚,想找出话来结束这种困窘的局面。
“哦,对了,我在来之前,母亲要我代她向你和瑛时问好。她说,她大约会比你们早一步到达燎云岛,等见了你们要跟你夫人好好叙叙旧。”长昕搬出了自己那性格坦率,说话往往直戳人痛处的母亲。他知道克崂文总是敬让她三分。
“听云翎说,你妻子怀孕了?”克崂文问。
“是,已经快要临产了。我妈妈欢喜得逢人就要讲这件事,倒是给了姀珊很大压力。”长昕笑着说。
“但愿是个男孩儿。”
“男孩女孩都好。”长昕连忙补充,他不喜欢这种偏执的期待,“你们这些年怎么不考虑再要一个?我想,老祖母一定会很高兴看到……”
“你知道我跟瑛时的婚姻状况,”克崂文用腻烦的语气打断了长昕,“想必你母亲也跟你说过。”
“别太在意我妈妈,她这人口快心直。”
长昕看到走在自己前方的毕戎转过身来,用一种阴郁、同情的眼神审视着他和克崂文。长昕几乎有些羡慕这家伙,能在这场费神的聊天中置身事外。
“夏维娅的婚事——”克崂文终于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老太太是怎么安排的?有人选了吗?”
“据我所知,恐怕还没有。”长昕说。
克崂文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至少在这件事上没有隐瞒的必要。
“明昭的儿子在雪掩出了意外之后,也确实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了。”克崂文说,语气里带着虚伪的惋惜。
“这我并不很清楚。不过,星河的死可能不是什么意外。”
“怎么说?”
“舅舅陪明昭去雪掩把星河带回来的时候,曾经调查过这件事,也查问了当时在场的人,发现了很多可疑的地方……总之,意外发生的非常蹊跷。”
“你是说,有人故意想要——”
“很可能是斯木他们动的手。”长昕苦笑了一下,直吐胸怀,“以我对斯木的了解,夏维娅只要向他哭诉不想嫁给谁,他有的是手段让那人消失。我们这辈同他们一块儿长大的人都是知道的。我想,如果有的选,星河是绝不情愿娶夏维娅的,没有人会愿意……我只是不敢相信斯木真的会对星河,对一同长大的堂兄弟动手。”长昕将嘴唇抿得泛白,回忆起过往,“他们俩……夏维娅和斯木,简直就是一对相依共生的祸害。两个人之间就好像有一种特别的,无法言说、无以拆解的羁绊。没有人能插足他们俩的世界,也没有人能理解那种疯狂、扭曲的世界。所以,只要有斯木在,夏维娅的婚事就是一个难题,黑系那些人就能把我们拿捏得死死的。而这几年黑系能这样太平,不声不响,我想,正是在等夏维娅掌权的这一天。”
“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克崂文说。
“是,很快。”长昕的脸上有一种克崂文看不懂的表情。克崂文又从这小子身上感觉到了那种讳莫如深,避而不谈的克制。他现在更能确定老祖母有不少事情都瞒着他,和过去一样,总是将他排除在权力与决策之外,就连云翎的儿子都能知道的事他却不知道。
哼,帕蒂家的继承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真正扮演的角色——一个完成继焰仪式的工具。克崂文恨恨地想。
他们此时已经走出幽暗的树林,来到了一条光秃秃的山脊路上。行在前面的毕戎突然停住了脚步。长昕还沉浸在那段关于斯木和夏维娅的儿时回忆中,险些撞上毕戎的肩膀。他抬头向前细看,自己也被一种愕然的情绪定住了脚步。
不经意间,“墓塚山”已经跃然眼前。
一尊尊半身人石像嵌满了前方大大小小的山坡。一张张真实存在过的坦氏族人的脸。他们以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在漫长的洪荒岁月里曾经到过这个世界,昔日的欢声笑语,苦难伤痛都如青烟散去,无处追寻。
所有石像,都仿佛在闭眼倾听——这了无牵挂的宁静。
长昕实在不敢相信,死亡竟然可以以这样一种怵目惊心的方式展现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