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克崂文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荒唐的等待。
他携着妻女和一众家仆,站在外面已经足足等候一个多时辰了。现在,他只想转过身去,对着后面一半眼神木然,一半看他笑话的众人下达解散的命令:别跟一头头蠢驴似的站在这里了,回去干你们的活儿吧。那个昏了头的老东西正在来的路上数石子儿呢!
可是,他到底不会那样做。
他们现在只能毕恭毕敬,整整齐齐地等候在这里,别无其他选择。来报的人前前后后跑了至少有十几趟,告诉他老夫人的马车就在不远处,只消片刻就会抵达。后来,克崂文又派了一个脑子看上去更灵光的过去,回来给他的答复也是一样。
只消片刻。只消片刻……这句话让他足足等了两个午觉的时间!
克崂文大幅度地活动了几下僵硬的肩膀,口中发出焦躁的咂嘴声。
这种有失身份的粗鲁举动,使得站在他身旁的瑛时朝他连续看了两眼,面露责备。她在等待无果后没多久就向克崂文提议,要他带上几个人骑马前去迎接,看看老祖母是否在路上出现了状况。克崂文一言不发地用冷脸拒绝了。愚蠢的婆娘。他轻蔑地想,如果出了状况,他们不应该更加马不停蹄地往这里赶吗?起码也会叫人前来通知他吧。不过,时间一久,克崂文心底里很难不承认,瑛时的提议至少能够化解他现在的尴尬处境。但那又如何?他宁可站在这里傻等着,也不愿意由女人牵着自己的鼻子走,教他做这做那。
克崂文也用眼角余光回看瑛时,仔细打量她的左侧脸颊。他很庆幸今天早上自己动手的时候把握住了分寸,没有在她那秀气得不足巴掌大的脸上留下明显的印痕。不然,到时候那张花了的脸蛋在老祖母面前可就不好解释了。
说到底,一切情有可原。他失控了,但不后悔。因为这个女人从来没让他舒心好过过一天!每次他想要跟她重归于好的时候,这个女人总有办法把他对她重燃的那点热情和爱意浇灭、消磨掉。他的妻子从来不像别的女人对待丈夫那样柔情蜜意,会娇嗔吃醋。相信吗?结婚十年,她甚至没有对他说过“我爱你”这样的情话。一次都没有。她不懂爱情,完全没有情调,在男欢女爱方面木讷得像怎么晃也出不了一记响声的空壶。他更不能原谅的,是她在回来的第二天就挑唆女儿跟他反目成仇。他最恨她这样做。他爱那丫头,但是那死丫头却只喜欢黏着瑛时,从不把他这个做父亲的放在眼里。
克崂文朝左手边瞟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女儿。夜冉累坏了,不停地动来动去,扭得他心烦。克崂文无意呵责她,但是夜冉注意到他在看她后,立刻摆正了站姿,不再东摇西晃。她怕他,也疏远他。今天上午,这丫头从外面回来之后就一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父女俩的冷战也就此开始。每回他和瑛时在夜冉面前争吵过之后,夜冉都会跟他冷战——女儿默默地就站了队,而且永远都会选择瑛时那一边。看吧,这都是瑛时的杰作!女人总擅长拿孩子做筹码,诱导他们,让白纸一样的他们以母亲的喜恶为喜恶。真是够卑鄙的。现在好了,母女俩准备沆瀣一气来对付他!
杀千刀的,还要等多久?
克崂文重重地踢了踢地面,双手叉腰,再次转起肩膀和头颈来。
那老东西是存心在考验他,还是在为难他?克崂文知道老太太一向对他颇有微词,有事没事就会写封信或者派个人过来指摘他的种种不是。言外之意,好像他有多么入不了她的眼,配不上这个姓氏。哼,可笑的是,夏维娅的继焰仪式还不是要劳驾他去救场!偌大一个家,上百号家族成员,一群自诩出身高贵的样子货,等到了这个节骨眼还不是要来石像半岛恳求他过去把那棵老神木点燃,好让南联盟的势利眼们重新对这个家族心服口服。更可气的是,他为帕蒂家做了这么重要的事,到最后,还要在明面上把一切功劳归于夏维娅那个骄纵刻薄的小贱人,还要在一个沉闷的午后疲累地站在这里受那老太婆的刁难!
他是不是真该带上几个人前去接她,拖也要把那尊贵的老太婆拖到这里来,完成这场让他等得几乎丧尽尊严的迎接仪式?
当克崂文还陷在不满情绪的泥潭中,咒骂着每一个他能够想到的人,通报的仆人在克崂文不曾注意到的情况下,已经从庄园外一溜烟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又激动万分地向他大声汇报:
“他们来了!领主,他们——他们终于来了!”
克崂文身后不乏有人如释重负般长吁短叹。一群没规矩的东西。克崂文暗暗骂道,心情却跟着畅快起来。
他身旁的瑛时靠过来仔细为他理正了衣襟,又越过他去察看夜冉。瑛时对女儿反复叮嘱到时候该行的礼仪和该说的话,才放心站回自己的位置。
荒凉的石像半岛很久没有热闹过了。人们虽然等得疲乏泄气,临到这一刻,大家顿时又重获热情,精神抖擞起来。
杂沓的马蹄声和车轮声渐渐挨近。不一会儿,护送老太太的队伍已经行入庄园。
队伍并没有克崂文想象中的声势浩大,老太太带来的一行人不算多——三辆马车,前后统共二十来个护卫,看得出都是精锐,外加几名伺候的侍女。队伍领头的两个人里,云翎的儿子,克崂文认识,至于另一个,他也大致猜得出是谁。
长昕和毕戎先后下了马,他们走到一辆装饰并不突出的马车边上,恭敬地候于两旁。护卫们迅速而齐整地排成列队,一张张被晒得黝黑的脸上还挂着尘沙和汗水。
克崂文领着妻女走上前去迎接。
跟在父亲身旁的夜冉,自毕戎下马之后,就一直忍不住好奇地看向他,悄悄盯着他没有耳朵的那一边侧脸。当她的注意力还没来得及从那人布满伤疤的脸上挪开,一位老妇人已经由随同的侍女扶着从马车里走了出来。毕戎的副手向人群高喊,宣布来者的身份:
“南联盟各族之首,永夏地的守护者,尊贵的帕蒂夫人。”
克崂文领着众人跪下。
夜冉未能看清老人的尊容,赶忙回过神来,跟着父母一齐低头向前方行礼。
此时此刻,她的母亲瑛时不再是“帕蒂夫人”这个称谓的拥有者,真正意义上的“帕蒂夫人”只有跟前这一位,这个高高瘦瘦,已入耄耋之年的老人。
帕蒂雪芙带着身后一众亲随走到克崂文面前,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来。随后,她又以威严有力的声音让众人平身。老太太并没有同克崂文说话,而是径直走到瑛时面前,亲切地抚了抚瑛时的脸,满是爱怜地对她说:“我的好孩子,许久不见了。克崂文近来可有没有再欺负你啦?”
瑛时摇头,微微笑道:“没有。克崂文待我很好。”
帕蒂雪芙捏了一下她的耳垂,说:“比之前瘦了。”
夜冉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撒谎。她对瑛时的隐瞒感到有些忿忿不平。
“这——就是夜冉吧?”老人已经从瑛时那边走了过来。
克崂文从背后碰碰夜冉。受到提醒后,她连忙走上前依照瑛时之前教她的样子欠身向帕蒂雪芙行礼。
这是夜冉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曾祖母——这个与她通信过两次的老太太,这个曾经说过“如果做妻子的没有办法管住丈夫,那么克崂文要再娶就随他吧”的老太太。夜冉没有忘。可能之前那些记忆已经模糊,但是今天上午在海边的时候,她又全部记起来了。
“曾祖母。”夜冉生硬地喊了一声。
“好呀,克崂文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帕蒂雪芙笑着弯下腰来,两手捧起夜冉稚嫩的脸蛋左右细瞧,显得很高兴。
这会儿,夜冉才敢抬头,看清这个与自己素未谋面的曾祖母的模样——老太太身材颀长,个子几乎同克崂文不相上下,满头银丝纯白如雪,脸上的右侧眉峰处还有一颗很明显的黑痣。曾祖母与夜冉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也许夜冉见过的老人都是那种蓬头历齿、老态龙钟的模样,衣着俭朴灰暗,佝偻着腰背走路蹒跚,仿佛风一吹都会倾倒。而眼前的老人身穿一袭华贵的杏色长裙,腕上戴着象牙贴金手镯,身上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精致且讲究。她身板挺拔,体态典雅大方,保养良好的脸庞焕发着容光,诠释了一种不被岁月打败的气质美。这也让夜冉顿时感到紧张而不敢亲近。
“已经九岁了。”克崂文对老祖母说。
“长得像瑛时多一些。我还留着这孩子去年写给我的祝寿信,小小年纪笔体已经相当好看了。”老太太向身后众人夸赞道,随后又转向夜冉和蔼地问,“告诉曾祖母,那封信是你自己写的吗?”
“是。父亲说曾祖母八十岁大寿,我们离得太远不能当面祝寿,所以要我写一封信给您。”夜冉小心拘谨地回答,“曾祖母的回信我也收到了。”
“好孩子。我的乖宝贝儿。”帕蒂雪芙直起身,将夜冉从克崂文身旁揽到了自己这边。她向克崂文夫妇介绍了伴随她前来的长昕、毕戎和晴夫人,然后抬起头认真环视着克崂文的庄园。
他们脚下所站的铺石路面非常宽广,从庄园外一直延伸至面前的这座半木材建构的三层宅邸。路的两旁是枝叶繁茂的树木,形形色色的灌木丛以及围绕着宅邸的花圃。宅邸后方的一圈围地上建着整齐划一、黑顶白墙的矮房,远远望去能猜得出那里大约是马厩、鸡棚,或是农具和饲料的储存室,当然,还有仆人们的住所。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克崂文的庄园有一种荒凉孤寂的美。
“你们打理得很好。恐怕没人敢相信这样的地方还可以修建出一番样貌来。”帕蒂雪芙说。
“大多都只能就地取材,实在没办法的,就只能从搵汤路远迢迢地运过来。这些年也费了不少功夫栽种从外面拿来的种子和树苗,不过,能存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东西少之又少。”克崂文伸手指向灌木丛后面的一大片荒地,介绍说,“在那边原本修了两个鱼塘,因为边上正好有一个泉眼,但是什么也养不活。我们把泉水分流开来,一条通往房屋进入厨房,再从厨房出来灌溉两侧的花圃;另一条在庄园外圈流淌,浇灌那些果树和灌木丛……”克崂文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家庄园的设计,而瑛时发现老祖母的脸上已经流露出行路劳累的困乏。
“很不错,很不错。”帕蒂雪芙望着庄园喃喃地赞许道。
克崂文借此机会,将身后的韦恩夫妻拉至身旁向老太太介绍:“这是我母亲家那边的表兄弟,韦恩,还有他的妻子。是他们在帮忙管理这里。”
韦恩怯懦笨拙地想对老太太说些客套话。帕蒂雪芙却没太在意他。她背过身,向后瞧了瞧跟庄园隔着遥远距离的海边,冷不丁地说道:“没想到站在这里都能看到那些石像,这我倒是从来没注意过。”
长昕、晴夫人等人听了老太太的话,齐齐向远处的海边看了过去。
此时的海上起了轻薄的雾气,如果是不经意地一瞥,那些石像的模样倒真叫人以为是一群活人行走在悬崖边。但当你细看后就会发觉那些人形是死板而僵硬的,更像一排死气沉沉的行尸,在阴霾的天空下向前追寻遗留在海底深处的灵魂。
所有人望着远方的景象都沉默了,没人搭腔。
“是的,一清二楚。”克崂文无奈地说,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为什么不直接把它们推到海里去?”长昕问。
“试过了,办不到。那些个石像就像吸附在那上边似的。或许哪天悬崖垮塌了,它们也就跟着下去了。”克崂文回答。
瑛时走到老太太身边,搀起她,邀请她到宅邸内休息。夜冉本想回到母亲身边,但是曾祖母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在往屋内走的时候,帕蒂雪芙又顺势牵起夜冉的小手。
“连手心都是这样烫呼呼的,跟寒拓当年的手一模一样。”帕蒂雪芙告诉身旁的瑛时。她的这句话立刻吸引了身后众人的注意。
瑛时笑道:“从出生时就这样。”
“好呀——”老太太拉着夜冉的手欢喜地往上提了提,紧贴在自己身侧。
“你们在路上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克崂文走到长昕身旁不动声色地询问了一句。
“啊?”长昕一时没明白过来,随后又立刻想起,解释道,“是啊,原本早该到了。老太太却要求在半途中停下,拉着我们几个在海边散步,走了很长一段路。”
克崂文听完,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远处的海岸,没有说话。照这样看来,活到一百岁也不成问题。克崂文在心里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