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具骷髅开始争相抛出各种尖酸刻薄的话。

十七简直被他们吵得头疼，他明明记得上次进入试炼时，两位将军还是恭谦有礼，互相都抱着敬意，就连争执起来也是言辞凿凿文采纠纠、博古通今引经据典，让他一时都听不懂那两人的话。

怎么不过400天，这两人的言语就变得如此粗俗了？

听他们两人对吵，堪比听颜九微与信衍之间的对话，都是一等一的折磨。

十七想到这里，忍不住看向信衍。

而一旁的张将军也许是因为嘴上赢过了王将军，心情愉悦，不再拱火，“我才不和你打呢，打仗已经很累了，现在让我休息一会儿，不行吗。”

“不行！”王将军的枪尖都快要挑到张将军的披风上了，“你不是说我不中用吗？你起来，让那边的小子来好好评判评判到底是谁不中用？”

“是我，行了吧。”张将军道：“是我不中用，毕竟我那玩意也已经烂光了，大家都是一样的，而且就算中用也没处用啊，毕竟大家都是骷髅，一块好肉都没有。”

“...也是，但我要申明，就算你不是骷髅，我也对你没有兴趣。”王将军想了想，竟然就消气了，坐在张将军的旁边，抬头看着信衍与十七，“那边的两个小子，你们过来，我成天就和这个老家伙一起待着，烦都烦死了，你们来说说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十七拉着信衍走向那两具骷髅，“为了找到一件东西。”

王将军的指骨在有规律地颤动着，他问道：“说清楚点，你们是为了找到什么东西？”

十七笑了笑回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王将军反问道：“那你知道你刚才说的什么屁话吗？”

“我知道。”十七坐在两具骷髅的对面，他似乎感觉不到身下的石块都多么粗粝，“但我的确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也不知道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它，但我知道我们必须要找到它才行。”

王将军眼眶中的荧火一紧缩，想要多骂几句，然而张将军却拦住他，“你不妨有话直说，大可不必这样绕圈子。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就尽管说吧，毕竟上一次你也帮过我们。”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我有预感，你要寻找的东西对我们来说也很重要。”

王将军听不明白了，用手肘顶了顶张将军，“你又在说什么屁话，我们之前不是都已经说好了，有事说事，不说屁话？”

张将军嫌弃地避开一些，“谁和你约好了，我只是在迁就你，因为你是一个粗鄙的人，整天想的不是干仗，就是干人。我也奇怪了，我怎么会和你这样的人打这么多年的仗。”

“你！”王将军刚要发作，十七就打断他的话，对着张将军道：“我很感谢你愿意帮助我，但我可能无法实现你的愿望。”

张将军摆了摆手骨，“我明白，你不要有负担，愿望也只是愿望，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

这两人仿佛说的是没人能懂的暗语，信衍心中揣测，但没有问出口。

然而在这现场中，却是有一个人会大大咧咧，不加思考地直接问。

王将军抓了抓头骨，“你们在说什么？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玩意，张老头，虽然我们是敌对方，但我们毕竟也一起相伴这么多年，我对你这么坦诚，连我小老婆的屁股上有几颗痣都告诉你了，就差把祖传的兵法也教给你，现在你居然还有我不知道的愿望。你小子也太过分了吧。”

“你少打岔，告诉你有什么用，就你这没脑子的样子，也帮不了什么忙。”张将军冷漠道，“而且我再重申一次，我对你的大老婆，小老婆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我不管，你今天必须告诉我。”王将军不依不饶，“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屁股上有几颗痣。”

十七捂住脑门，只觉得头更痛了，时间过去不少，但试炼通关进程却没推进多少。

张将军也拿王将军没有办法，只能敷衍道：“我的愿望就是希望战争快点结束，你也能赶紧回去宠信你的旧老婆们，还能娶上几个新老婆，怎么样？这个愿望对你够好了吧。”

“那你自己呢？”

“我？”张将军垂下头骨，“我只希望能好好睡上一觉，最好永远不用醒来。”

王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哎，你也是累了，其实大家都一样，我也想要好好睡一觉，最好怀里还抱着我的老婆们。”

“对了，”他眼眶中的荧火明亮些许，“我好像一直都没有问过你，你活着的时候有老婆吗？”

“...”张将军在这近900年的时光中第一次觉得自己输给这个大老粗。

天外的斜阳不高不低地照耀着黄沙与石岩。倒影却始终没有变过样子。

时间在这个世界中仿佛是没有意义的。

然而两位将军不轻不重地拌了几句嘴后，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张将军望了一眼天空，又看向十七，正色道：“小子，你到底什么问题要问我们？马上就是轮转时了，过了轮转时，那我们下次见面就是一天之后了。”

“那我不在的400天里有发生过什么事吗？或者说有什么变化吗？”十七问。

两位将军沉思片刻，皆回答道：“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

张将军补充道：“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且不论这个大老粗每天的排兵布阵都是一个策略，那就是冲就完事。但我会时常变换阵型，可令人奇怪却是，每当真正开战了，所有的阵型就都变回原来的模样。”

张将军的趾骨无意识地扣着地面的突出，“不过我也发现，虽然我们的士兵一向都没有神智，但现在却越来越疯狂了。”

王将军也点点头，“这点我也发现了，他们根本认不清自己人和敌人。上两个轮转时，我就是被我的千夫长一榔头敲碎了头骨。”

张将军耻笑一声：“这不是理所当然吗？你这小子一上战场，没一会儿身上就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骨头，你说谁能认清你是从那块墓里爬出来的？他要是不砍你，才叫做失职。”

头顶的烈阳显出些许暖黄色的光晕，它看来比之前要大上了许多，辐射出几分奇异的韵律。

信衍茫然道：“等一等，你们说的轮转时到底是什么？”

张将军道：“这位小兄弟是第一次来这里吧，轮转时就是把之前12时辰内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都轮转一遍，就算我的头骨碎成好几瓣，到了下一次轮转时也会恢复原样。”

“不仅我们这些骷髅会这样，就连黄沙堆也恢复原样，行军的路线全部被抹掉。”张将军的指骨抹过岩石，“唯一不会被抹去痕迹的就是这里了。但这种奇异的能力无法作用到我们身上。就算我们一直在这里熬到轮转时，只要时间一过，等我再次醒来，就已经回到营地中。”

天边的那轮日轮盛放出宛如血阳的光辉，它无处不在，穿透每一粒不规则的沙砾，显出朦胧而又遥远的光晕，仿佛失去了形状。

“轮转时到了。”十七道，他顺势拉住信衍的手。

两位将军不再多言，张将军抽出身侧的剑刃在无数正字的下方又添上新的一笔，剑刃陷进石料中，一下又一下，来来回回地划着。

但很快他的动作也停滞了，莹白的尸骨上同样显出血色的光晕。

然后信衍就失去了意识。

久远的摇铃一声接一声，一时近又一时远，仿佛有旅人背负厚重的行囊，摇着铃，哼着无人知晓的歌谣，从日落之处徒步往日出的仙境。

十七伴随着歌谣的曲调，深沉地望着天边即将坠落的日轮，他知道，此刻只有他一个人是清醒的。

所有人，乃至整个试炼世界都陷入沉睡，甚至这个时候连不断跳转的倒计时也被暂停了。

当然醒着的不止有他，还有站在更高处的祂。

十七护住瞬间倒下的信衍，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上，轻轻捋着对方头发，嘴角含着柔软的笑意，望着天际的眼神中却满是冷意。

“好看么？”十七的语调轻软，许是为了不吵醒枕于膝上的恋人，他还不忘伸手掩在信衍的耳朵上。

四下寂静无声，唯有落日沉沉坠坠，无边的光落于两人的身上。

“我再问你一次。这些闹剧好看么？”十七的眼神愈发冷了，即使他的语调还是一样轻缓。

“好看啊。”半晌之后，他的耳畔响起一个夹杂着电流声的电子音。

听起来倒像是试炼播报的那个声音，若是其他人听见一定会诧异，原来这个声音还有自己的思想。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十七却不觉得奇怪，或者说他早已料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在上个试炼中就已经偷偷找过信衍了吧。”

“对，”那个声音轻笑一声，“我也想要见见这个被你选中的孩子有什么特别。”

他的面前渐渐凝出一个暗色的人影，和信衍在亚历珊德拉的胃中看到的人影一模一样，他们显然就是同一个人。

“你到底想做什么？”十七问道：“我和你的目的是一致的，但为什么你总是在阻碍我。”

那个人影环绕在十七的身边，一圈又一圈，他看上去像是十分欣喜的模样，而且事实也正是这样，他已经太久没有近距离见过十七，这是他数十年来，第一次被允许靠近十七，藏在暗色之后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十七，想把他的身影完整印刻下来那般认真。

他欢欣道：“我没有妨碍你，我一直都在帮助你，不是吗？既然你想要拿回神格，那我帮助你，把藏在这些人类身上的神格全都取回来，毕竟你才是我唯一的神，我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夺去你的位置。”

十七手中忽然显现出一把匕首的虚影，将身旁环绕的人影打散，怒斥道：“谁说过要你这么做了？拿回神格这件事，我根本就不需要你帮忙，更何况我也不想要回归神位，我现在已经找到合适的人选了。”

破碎的人影飘离了十七，在他面前重新缓缓凝聚，伸出仍旧残缺不齐的手指，指着信衍道：“你是想让这小子成为神？别说笑了，即使他的身上带着一片破碎的神格，这也不代表他就承担得起神的力量。”

他的语气减缓，状若说着蛊惑人心的咒语，“没有人能成为神，只有神才能成为神，你不是也已经尝试过很多遍了吗？没人能承担那股力量，他们都会瞬间失控崩溃，最后死亡。”

十七的手瞬间攥紧了，他忽然就想起过去很多他不愿再想起的事，那些火焰，那些疫病，那些死亡，那些哭声，全部都汇聚在他的眼前，他的耳中，与他的心间。

而那些都是因为他的自私自利而犯下的罪孽，如果不是因为他贪图人间的热闹，那么这个世界就不会崩毁，他的神格也不至于破碎。

他曾经欺骗过信衍很多事情，当然也包括这些他没能说出的实话，但事实终究无法改变。

让这个世界充满这么多悲剧的人是他，那个被他愤恨的神也是他。

十七在怨恨过去的自己，但与此同时，让他心中生出更多愧疚的是，就算世界变成现在这幅模样，他也依旧没有后悔。甚至他觉得自己是庆幸的，要不是当初抛下作为神的职责，来到这绚烂而热闹的人间，恐怕他永远不会知道成为一个人类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当然这个感觉有多上瘾，留下的疼痛就有多么苦涩。

就在他游走人间时，这个世界早已开始崩毁的规则突然彻底化为齑粉，他的神格也就此陨落，碎裂在人类的世界中，沾染在凡人的身上，就比如说李向阳的眼睛中，再比如说信衍的心脏中。

而世界开始崩毁后，明明已经丧失神格的十七不得不再次承担起神的职责，直到找到下一任的神。

只是能肩负世界命运的人何其稀少，几千、几万、几亿、几兆年都不会诞生一个。

于是残忍的试炼世界就开始运行，就像十七曾经说给信衍听的那样，这个系统不仅是为了清除扰乱世界运行的污秽，也是为了选出新一任的神。

至于已沦为旧神的十七，他永远无法重新凝聚神格，因为他的神格早已破碎，想要重回神位，那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成为试炼游戏的获胜者，二就是找回过去的神格。

而这两条路都是一等一的困难，失去了神位的十七也将力量一并失去了，过去的他身为创造者，拥有强大的创造之力，但现在留给他的就只剩下毁灭之力。

他触及什么，什么就破碎*。

这也就意味着，他很难将那些力量收归于体内，因为它们都会破碎。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