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没有搭理，转身爬起，只是略微掸了掸身上沾惹的草叶和蹭上的泥土，就站在河边。

他很平静，就像是一汪死水。

这时候陈垣才发现，这个青年手里握着一圈鱼线，鱼线尾端被系了一个东西，因为一直被青年握在掌心，他看得并不清楚，刚刚应该也是这个东西贴在他的脚腕上。

青年似乎是在夜钓？他伸手用力向外挥去，手中的小东西在半空中打了圈，溅起一点水花，落入深沉的河面，带着青年手掌上卷着的一圈又一圈的鱼线下落。

陈垣不敢走，他把人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不带这个青年去医院看看，他总是不放心的。于是，他站在一旁，紧紧盯着。

青年又不像是在夜钓，没有鱼漂，陈垣凭直觉判断，这个青年应该就是在将他一路搜寻都未能寻到的东西从河中引出，他是业内人，或许还是个行家。

青年不知道钓到了什么，他在拉线，慢慢地卷线，那东西应该是有些份量的。他站在青年身后，探头探脑地向湖面张望，等着看青年要把什么拉上来。

青年拉线的速度越来越慢，那个东西似乎更重了，陈垣看着青年皱起的眉，又问：“要不我帮你？”

青年摇头，咬着牙，发出模糊地声音：“点香，点三支贡香。”

陈垣依言赶紧从身后的背包里抽出几支贡香点了，丝丝缕缕的烟气冒出来，氤氲在青年身侧，青年深吸一口气，用力的猛缠几圈。

一张仰头的女人脸赫然出现在了水面之下，她衔咬着鱼线上的东西，青年没拽鱼线，他似乎没有力气了，垂下手，女人却也没因为线松弛下来而沉下去，她的脸依然浮在水面，只是眼球慢慢地挪移，望向青年与陈垣。

陈垣忍不住倒退，他体会到了阴阳眼的坏处，他看得太清楚了，那个女人只有这张脸，这个头，下面是空的。

那张脸在往岸边靠拢，她盯着青年，慢慢地飘向了岸边。

随着脸靠岸，青年用力一拽，脸像是被撕扯了一般，失去形状，“哗”地出水，被青年拖到了岸边。

陈垣看着这恐怖的一幕，只想号一嗓子，但是职业素养把他的那声尖叫噎到了嗓子眼。

青年走近那个东西。

陈垣壮着胆子，也向前迈了一小步，他这时候看清了，那东西不是个脸？

那是一袋鼓鼓囊囊的东西，青年似乎早有准备，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随手一划，麻袋里的东西瞬间散落一地，随着一起滚出来的，是一个圆滚滚的、发黄的头颅，头颅上还缠着大团的头发。

青年用手碰了碰陈垣的腿，示意：“报警。”

报警？陈垣愣住，但手已经在摸索手机了，也是，他们只是猎鬼人，不是伸冤断案的警察，有问题还是要找警察。

“喂，你好，是长潭乡派出所吗？这，这里是长兴村，我……”

“夜钓。”青年在他边上道。

“夜钓，钓上来一麻袋东西，打开看了，是人骨头，你们快过来，吓死我了。”陈垣接下去说着，他说的真情实意，虽然钓鬼的不是他，但他却实是吓得够呛。

青年看着他，点点头，似乎是在赞扬他的演技真实。

鱼钩还缠在麻袋上，青年保持着下蹲的姿势，将鱼线绕住的另一个东西用小刀割下，收进一个拉线的口袋之中，他将绳拉紧，这个口袋鼓起，满满当当的，却又不算大，青年很顺手地就将这个小口袋收进衣袋中。

这次陈垣看得清楚，是一枚铜钱，上面有一个“元”字，因为笔划简单，即使是模糊的月光，陈垣也看得清楚。他很快想到那个男人的描述——砸在他脸上的东西，也是铜钱。这样联想，那个男人的运气真是好，居然在这样惊险的情况下正好碰见了他的同行，这个青年。

青年站直身体，顺手把鱼线往陈垣的手里一放：“这里交给你。”

“什么？”陈垣没听清，但等他回头。

青年已经挑了个地落脚，径直从河岸边攀到小路上，在陈垣回头看他的那一刻，他正在站在小路上，转头看陈垣，苍白的脸上没有神色。

陈垣不敢走，他真的快吓哭了，他看见那个坐河边的青年鬼物跟着他那个同行在一颗树后出现。同行在往前走，而那个湿漉漉的青年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抱着那颗的女人头。

行家啊，这都不带怕的。陈垣的心中对青年产生了浓厚的敬佩，居然能收服这两个凶悍的诡物，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是一头冷汗。如果没有青年拦住他，他应该会冲到河中去，现在有没有爬上来都未可知。

两个人看起来年岁也差不多，也不知道他的师傅是谁。

陈垣想着，还是站在原地，虽然是和一具尸骨在一起，但最起码这只是尸骨，而不是那两个诡物。不是那个湿漉漉含笑的青年，不是那个水面下的女人。

他想起来，他还没有带这个同行去医院，陈垣站在岸边大喊：“兄弟，今天晚上谢谢你啊，你弄完了来找我，等我们去警局做完笔录我带你去医院看看，要不赔你些钱。”

青年点头，带着两个诡物消失在夜色之中，陈垣继续在原地等待警察的到来。好在青年回来的快，在警察到之前就回来了，这时候的他无论是身前身后都没有那两个诡物的影子。

陈垣咂舌，真是厉害，居然这么快就将两个诡物处理干净了。接着，他又长舒一口气，若是青年不回来，他其实是不好和警察解释现场的打斗痕迹，而且他完全不钓鱼，对于钓鱼是个彻彻底底的门外汉，警察一问就露馅。

两个人站在原地等候，趁此间隙，陈垣和青年搭话：“今天晚上真是对不起，让你看笑话了，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挺厉害的，应该是跟了师傅吧？你师傅是谁啊？”

他的话很多，一连问了几个，但他又有些忐忑，这个青年看起来可不好相处，身上带着一股莫名的疏离。如果他继续一言不发，陈垣都不敢再问。

等了等，就在陈垣感觉到一丝尴尬的时候。青年回答了他，“白晞。”想他估计不知道是哪两个字，青年又补充道:“白露未晞，白晞。”接着，他出口安慰道：“我知道那不是你本意，你不用再和我道歉，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不会说出去的。”

“谢谢你！”陈垣脱口而出，他现在一点也不觉得青年疏离了，白晞只是冷静自持、处变不惊，“你出来几年了？真的好厉害啊，这还是我第一次出来处理委托，不知道我要几年阅历才能做到你这样。”

白翕看向他，嘴角微微抿起，似乎因为他不吝啬的赞美而高兴，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的话锋一转，“成长都需要时间，你还没有向我介绍你自己？嗯？”

陈垣这才想起来，一直是自己再问东问西，却没有告诉白翕自己的身份，他干笑了一下，自我介绍道：“我叫陈垣，我师傅是陆霁先生，不怕你笑话，我目前的水平就这样了，学了三年，算是刚刚出师。”

谈到陆霁，白翕也没有显露出吃惊，只是听到陈垣报出来的时间，他“哦”了一声，继续安慰道：“你师父确实厉害，但是你也不要太有压力，我是家传，从小都学的。”

陈垣似乎被安慰到了，他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乖巧地站在一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像是一只在风雨之中把自己蜷缩起来的大狗，看起来怪可怜。

白翕其实也没弄清楚，若今日发生的事情是陆霁给这个孩子的出师考核，那未免太难了些。谈到陆霁，白翕的眼神暗下，瞥了一眼陈垣，也跟着沉默。

因为他没有搭话，话题到此为止。白翕并不多话，或者说他不会主动与人交流，他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什么，头侧向一边，偶尔又看看陈垣。

好在警车终于来了，两个人无暇再就猎鬼人这个话题聊下去，两个人认真配合警察做完了笔录。当然，笔录的内容只包含他们是怎么发现这袋东西的，至于打架的事情，陈垣大方地承认：他把白翕当小偷了。白翕则是表示谅解，也不需要调解。

由于尸体已经上了年份，或许是哪份积案的突破口，与这两个年轻人就真无关系，两个人做完笔录便顺利地走出了警局。

这时候的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四点，暂且不说他在那条小路上反反复复走到了凌晨一点，就说这涉及凶杀案的笔录，就做了整整两个小时。

陈垣累极，还不忘记拉着白翕要带他去医院。

在警察局明亮的灯光中他看得清楚：白翕的脸被他打得红肿，手掌印甚至比他双眼下的那两颗小痣都惹人注目，露出的手腕上还有几块淤青，他想到自己那一下肘击、一下膝击，怕把人的肋骨打断，白翕看起来瘦弱，可不经打，他拉着就要带白翕去看急诊。

白翕摆手，连声说没事，疼痛早就消退了，只有几分不足挂齿的隐痛，他现在和陈垣一样累的要死，只想立刻休息。

陈垣又拉着人去自己家住，他心里总归是愧疚。

他家现在不怕进坏人，早没什么东西可偷。再说了，白翕看起来一点不像是歹徒，瘦削得有些弱不禁风。

“那你今天晚上去我家住吧，我家附近还有24小时开门的药店，我给你买点活血化瘀的药膏涂涂，就当补偿你。再说了，你现在去找宾馆多麻烦，还要登记，一堆手续麻烦死了，直接去我家吧，马上就能睡，你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扛不住他的热情，白翕似乎被他劝动，他背着背包跟陈垣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