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你下药,你还真喝了?牺牲不小啊。”
陈九筠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笑够了,又拍着徐文星的肩膀贼兮兮地问:“□□的感觉怎么样?能尝出来吗?”
徐文星端着药碗,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任由陈九筠在他身后大声嘲笑。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拨开她的手:“尝不出来,那药没那么厉害,喝过只是气血上涌。”
他们此时正在大理寺的官舍的一个厢房休息,从老巷回来之后,只有他们两个人负伤了,便由檀云陪着,一起来这里上药,其他人没什么事,都去牢里审犯人了。
檀云也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会儿,咳嗽两声,把陈九筠按回椅子上:“姑娘,你就歇会儿吧,一会儿再把伤口崩开了。”
陈九筠晃晃被包裹严实的右臂,不甚在意,但还是给面子地不再折腾了。
她安静下来,便轮到徐文星发问了:“你怎么会在那里?”
陈九筠大致讲了事情经过。
思来想去,对方对使臣动手,就是要挑起战争,而战争是胜是败,主将占很大的因素。
如果在两军交战之时,陈家父子收到了家人的死讯,必定大受影响。
所以她一边让孙木带着人查老巷,步步紧逼,一边在城里散步,时不时支开檀云,为对方制造机会。
那些人果然狗急跳墙,将她骗入老巷动手。
徐文星不赞成地皱眉。
陈九筠拍拍胸口,笑道:“你以为我没有准备吗?这里面穿了护甲,只要不往脖子上招呼,我就死不了。”
话说得差不多了,她站起身来:“走吧,去看看他们问出点什么没。”
到了大理寺衙门的大堂,却见这里来了个意料之外的客人,正与孟文昭说着话。
见他们三人站在堂外不知是进是退,那人笑了笑,说:“正好萧王妃和徐千户在这里,这东西还是交给他们吧。”
陈九筠踏入堂中,福身行礼:“谭大人。”
她不喜欢行礼,常常是能免则免,但面对谭竑和霍将军这样的人,就免不了了。
“谭大人是来送线索的。”孟文昭将两张纸递给她。
那是一份签字画押的证词,犯人大致供述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引导郑大人采纳他的计划,为他们谋杀使臣创造机会的。
可当审讯人问到他听命于谁,为何要这样做时,他又不肯交代了。
“人还活着吗?”
谭竑摇头:“咬舌自尽了。”
这份供词只洗脱了郑大人的嫌疑,帮他免除了一份罪责,对破案的帮助并不是很大,这一点,谭竑也深表遗憾。
陈九筠道了谢,带着供词去了大理寺监牢。
看门的锦衣卫本想拦她,见徐文星跟着,便犹犹豫豫地放行,忍不住补充一句:“里面不大好看,恐怕冲撞了王妃。”
陈九筠哼了一声,一步不停:“没事,我见多了。”
一踏入牢门就有凉意袭来,像置身冰窟一般。
这里只开着脑袋大小的窄窗,长久不见天日,浑浊的空气里是很重的稻草霉烂味,混着一点便溺的臭,旁人还能忍一忍,陈九筠嗅觉敏感,没两步就觉得头晕。
她动作微微顿住。
檀云会意,向她手中塞了个香囊。
香囊中没放太多东西,就是冰片和薄荷,清凉的香气驱散了一点异味,陈九筠一路闻着香囊,找到了审讯的暗室。
这里的味道更加复杂,但最为突出的,还是血腥气和皮肉烧焦的糊味。
比味道先传过来的,是里面隐忍的惨叫。
祁暄没在里面,他站在暗室外的过道上同人说话。这里的牢房安置的是待审讯的犯人,让他们听着里面惨绝人寰的声音,杀杀胆气,还能省些功夫。
徐文星打了个招呼便进去帮忙,陈九筠走到祁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向牢房内一看,里面关着的是今天追着她砍的少年之一。
即便是被五花大绑丢在阴暗潮湿的监牢里,少年的眼眸也明亮炽烈,闪动着倔强的光芒。
这一次孟武彰有所防备,将他们嘴里的毒囊都抠了出来,他没办法以死明志,就只能用这样的眼神表达自己的不屈。
祁暄看了眼陈九筠包扎好的右臂,对着她无奈道:“这些人嘴硬的很,真是烦人。”
少年勾起一丝得意的冷笑。
“好在那廖老五是个软骨头,有孟指挥使在,不愁他不招。”
祁暄边说,便用余光瞥着少年的表情,见他神色没什么变化,眸光一转,又笑吟吟地说:“不过审到现在,一些事情也明了了。”
“是啊。”陈九筠点头附和,“不过是晏国皇帝的垂死挣扎罢了,好好的和谈不要,非要找由头打,那就打,大呈能赢一次,就能赢第二次。”
听见这话的少年,虽然努力控制表情,却仍流露出更多得意。
窃喜和轻蔑被他竭力压抑,但又怎能瞒住面前的两人。
陈九筠偏头避开少年的视线,脸上的镇定已消失殆尽。
不祥的预感如同监牢里丝丝入骨的阴寒,缠得她浑身发冷。
一只手将她的指尖拢入掌心。
“今日几度奔波,你也累了。”祁暄微微用力,握紧了她欲要抽回的手,“审讯的事有锦衣卫在,先回去休息吧。”
她定定地僵持几息,终于还是点了头。
他说得对,在这里待着也没有用。
心中实在不能安定,陈九筠从大理寺离开,便带着檀云回平阳侯府,一则是守在母亲和妹妹身边能安心一点,二则是明日是陈九歌的生日,她来提前准备一下做蛋糕的一应用物。
这一趟祁暄没有跟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独自去了兵部。
陈九筠同母亲说了会儿话,又检查了陈九歌近期的功课,忙碌之下,情绪总算是稳定了点。
她打算今晚就宿在侯府,等明日再去大理寺问问情况。
结果到了半夜,陈九筠洗漱完准备就寝,却听见通传,说祁暄来了。
他一来,先将几张誊抄出来的证词摆在桌上。
证词是廖老五还有老巷中抓来的少年们的供述。
这些少年确实是晏国人,当初的立春刺杀案,还有这次使臣的案子,都是他们所为。
此事细究起来,渊源颇深。
曾经大呈人口拐卖严重,常有人做局逼迫庄户人家卖儿卖女,做绝户生意。后来是谭太傅大力整顿,立下十七条律法限制人牙子买进卖出,才得以遏止这项灰产。
但生意不准做了,需求却还在,大呈商业繁盛,民间不少商贾家财之厚远胜于朝廷命官,他们坐拥豪宅美苑,总要有仆婢使唤。
有这些商贾的金银开路,人牙子们生生想到了一个办法:从晏国买人,卖到大呈来。
大呈与晏国最初通商之时,走的是一条偏远崎岖的小路,后来两国关系渐好,修了新的商道,那条路就被人所遗忘。直到两国关系重新恶化,交战不休,也没封了那条小路。
他们就这样通过那条隐秘的商路,将这笔买卖越做越顺。
生意做大了,难免引得晏国高层注意,没有费多少功夫,晏国高层就靠这条利益链,成功将许多少年人送入大呈国境,甚至送入朝廷命官的府邸之中潜伏,只为了某一天能为大计所用。
玉烟接近徐文星,也是想要通过他来掌握锦衣卫的动向。
但审到这里,他们就再不肯多说一句。
对于所谓的晏国高层,更是只字不提。
“他们好像有一种自信:即便将计划和盘托出,我们也无计可施了。”陈九筠总觉得还少了一块拼图,“可这种自信是哪里来的呢?使臣是他们自己杀的,两军对垒晏国又没有优势,既不占理又不占势,图什么呢?”
“或许他们没想要赢。”祁暄抿了下唇,有点不知从何说起。
“什么意思?”
“我去查了兵部的密函,有情报说晏国皇帝的弟弟十分强势主战,与他处处作对,几次都险些走到逼宫的地步。可这次和谈,这位亲王却反常地没说什么。”
陈九筠想到那三个在逃跑过程中被杀死的使臣。
“若他只是想找个错处褫夺皇位,那么使臣死在大呈的恶性事件,足够他借口挥兵南下,带着胜利逼宫。”祁暄注视着她,轻声说,“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在大呈边军未整、放松警惕之际,一场小胜,一座县城,即可助他顺利登基。”
房间里空气几近凝结,祁暄已经沉默下来,余音却还在陈九筠耳际徘徊,她脑海中是一团亟待理清的乱麻,手指无意识地捏皱了证词。
祁暄轻抚她的后背:“兵部已经传信过去,也在加急准备粮草和军械……”
“来不及。”陈九筠深吸了一口气,冷静道,“已经过去三天了。”
使臣死亡的消息根本不需要传到晏国国都,晏国那方早有准备,消息只需要抵达两国边境即可发动战争。
甚至根本不需要听到消息,只要算着使臣抵京的时间,往后数个两三日就可以直接动手。
说不定就在今晚,宁遥县已经遇袭了。
窗外蝉鸣急促,如行军的鼓点一般,催得人心乱不已。
陈九筠霍然起身,披上外袍将檀云喊起来:“走吧,我们回王府。”
金嬷嬷听见萧王来的动静就起来了,此刻见他们急匆匆要走,赶忙拦住陈九筠:“都这么晚了,还折腾什么?”
陈九筠这才想起来,明日还是九歌的生辰。
但她此时已经无暇考虑这些了。
“铺子里有些急事要处理,非九筠不可。”祁暄挤进两人之间,挡住陈九筠难看的脸色,“嬷嬷放心,快去休息吧,有我照应着她呢。”
金嬷嬷将信将疑,但有萧王发话,还是应了,放几人离去。
陈九筠留檀云在车外,拉着祁暄单独进了车厢中。
甫一坐定,她就直接说:“我得出城。”
“去庄子?”
“去宁遥县。”
祁暄一怔,摇头道:“你一个人去有什么用?此事兵部已经……”
陈九筠打断他,语气坚决:“必须我去。”
祁暄面色紧绷,想说话,又知道劝诫无用。
“如今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王府,我得走,但王妃不能走……”陈九筠抬眼看着他,不带一点试探,认真地问,“祁暄,我可以相信你吗?”
“……”祁暄没答应也没拒绝,神色十分复杂。
陈九筠无暇去推测他的心思,只是开出条件:“替我遮掩,别让我娘和妹妹出事,等我回来,那间庄子会成为你的助力。”
“可你若回不来呢?”
“人死债消,也没办法了。”
他笑着挑眉,语气带着莫名的怒气:“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陈九筠眼神冷下来:“九歌、我娘还有檀云她们什么都不知道,你若是觉得亏,便自己去庄子里翻吧,翻到什么都是你的。”
祁暄阴冷地盯了她半晌,忽然低下头,捂着脸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良久,他情绪平复下来,又恢复了往常温和的模样,缓声说:“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握住陈九筠的手,往她手中塞了一枚印信。
“让梁隋跟你同去,若你需要人手,这东西可以调动一点兵马,具体怎么用,他会告诉你。”
陈九筠愣住了。
她没料到祁暄会给她这个,这枚小小的金质印信几乎有些烫手了。
马车缓缓减速停下。
到王府了。
祁暄慢慢抽回手,没有再看她:“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