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往议事堂的路上,月琢行色匆匆,一言不发。仿佛他的步伐再快一些,便能尽早走完这段梦旅,走出自己的心门。
临岚本以为他会和她交代些什么,至少统一一下口径,以免晨会上需要她帮腔的时候却无言应对,但他没有。
他只是低头走着,默默思索。
临岚有一点说的不错,这里的一切都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他不能自辨,让他一度荒芜的心地里隐隐长出了希望之芽,又悄然腐朽为一地尘土。
苍琰的笑骂,苏湲的眼泪,暮汐的率真,玄风长老的威严,甚至是并不相熟、但又莫名与他针锋相对的听梦……无不鲜活灵动,如在昨日。
可是两百年后,这些曾经近在咫尺的人、习以为常的事,都成了不可复得的旧梦,从他漫长的余生画卷上渐渐淡去。
他不敢在此多作停留,因为他的心底已经暗生期待。而这份缥缈的期待,让他本已有所动摇的心更觉恐慌。
这个梦,必须在今日结束。否则……他难以想象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月琢,慢点!”行至莲湖北岸的芦苇荡时,临岚忍无可忍,出声叫道,“你赶着去当阎王么?”
月琢兀自前行,恍若未闻。
临岚用力拽了他一把,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她自是不知他百转千回的心思,纳闷地举头观天,心想:还有两刻钟时间,就算爬过去也不会迟到啊。
月琢像被叫醒的梦游者,一时怔忡未语,却在回眸对视的一刹那顺势上前,抱住了她。
“你……”临岚愣了一愣,理智上想挣扎,情感却让她伸出了手,轻轻抓住男子腰身两侧的衣袍,不进不退。
滟滟暖阳下,芦花弄影,如染霜霞。两人相拥的身形隐没在这片淡金柔白里,影影绰绰,亦真亦幻。
“我以后都不吃鱼了。”月琢忽然没头没脑地迸出一句。
临岚又愣了愣,恍然明白过来,拍拍他的背笑道:“我也是。”
但他环抱她的双臂仍未松开,反倒更紧几分。
“只要有你在……这段路再难,我都会坚定地走下去,永不回头……”
煽情的话刚说了一半,忽闻芦苇轻动,霜花飞落,一声急喝从天而降:“莲湖已戒严,任何人不得靠近!谁在那儿——”吓得两人迅速分开。
“啊,原来是青棂姐姐和……月琢大人。”负责今早巡逻的蓝英收起长剑,讪讪走来,挠头赔笑,“你们……是去参加晨会的吧?”
月琢默然点头,又补充道:“很快就会解除戒严了,你不必这么紧张。”
“是吗?太好了!”蓝英双眸一亮,满含希冀,“昨日听说圣医要查清族人的病症是否为莲子所致,还须等上几日。没想到巫师大人这边已有结果了?”
月琢没有否认,只说:“晨会之后,自有定论。你先忙吧。”
“好嘞!”蓝英负剑行过一礼,又向他们挥了挥手,朗声道,“月琢大人,青棂姐姐,慢走!”
月琢鼻腔一酸,转身欲去,足下却像有千钧之重,令他寸步难行。
蓝英,青鸾一脉的杰出少年,青棂的同辈兄弟。善御风,使长剑,身法极佳。年方四百五十岁,为护送鹄族老幼撤离扶源,被天降劫火灼穿双翅而死。
两百年前的种种悲剧,皆是由于他——鹄族众人满心信赖、景仰的巫师大人,决策失误!
月琢愧对他们一双双眼睛里的敬意和期许,宁愿以身相代,换取一死。
而今……也该轮到他为族人牺牲了。
雨后的扶源天寒气清,莲波澹澹,枫影如画,透着刚上色似的湛碧深红,润人心目。
月琢步入议事堂时,不过辰正三刻,就见长老、圣医皆已齐聚一堂,只待苍琰一出现,便可随时开始晨会。
除了昨晨需要先去拜见玄风长老,平常他都是这个时辰到的,并不见众人如此积极。今日却……
月琢无意忖度,与在场诸位一一打过招呼后,便邀临岚一起入座。
“爷爷,早啊。”临岚选了个与玄风长老相近的位置,理所当然地扮演起一个活泼伶俐的小辈,同她的隔代亲长没大没小地闲扯起来。
玄风长老见了孙女,便一改肃容,原本凛然不动的银须也如风中芦叶,簌簌摇晃。虽在公共场合,不便问及孙女与孙婿的相处情况,但见从不显山露水的阿棂竟将双色玉佩明晃晃地挂在腰上,长老眼里的笑意也更深了。
到底是年轻人,闹脾气容易,和好也不难。今后的酸甜苦辣,都要小两口自己品味,便由他们去吧!
月琢尚在思考晨会上将要公布之事,不知不觉间发现,玄风长老看向他的眼光,似乎柔和亲切了许多。
“巫师大人自称不染尘俗、虔诚观星,怎么昨夜电闪雷鸣,天火焚星,你却没听到也没看到么?”邻座的听梦见他平静如常,不免冷声讥问。
月琢闻声侧首,对上白衣女子审视的目光,却不急于回答。
天火焚星?不对,当年扶源天灾来得突然,从他观测到天空异象,再让苍琰通知全族连夜迁徙,前后不出一个时辰,怎么可能提前一天就有预兆?
两百年前的十一月三十日晚,确有雷雨降了一夜,但并无异象伴随,因此当年的他也未放在心上。
难道……这就是众人早起赴会、正容亢色的原因?
月琢思绪飞转,结合原先设想之词答道:“巧了,昨夜星象与我重解的卦意不谋而合,等苍琰来了,再谈不迟。”
“……也好。”听梦冷冷地瞥了一眼他腰间赫然多出的那串金碧玉佩,轻笑,“看来巫师大人很会公私分明,我倒要洗耳恭听了。”
月琢听出她话里的讽意,也不自辩,只一笑而过。
“抱歉各位,我来晚了……”众人谈话间,苍琰衣带沾风,人随声至,“今早去喊暮汐晨练时,这小子的娇气劲又上来了,非说有些头晕低热,我便帮他调息了一会——没有耽搁大家太久吧?”
长老们纷纷表示关怀和谅解。月琢亦朝他颔了颔首,余光一扫堂中的更漏,道:“不偏不倚,刚好巳时。”
“那便开始吧。”
按计划,苍琰先将昨日探视医馆所见转述与众长老知晓,再请听梦详细说明族人病情的严重性,进而对她提出应及时切断可疑病源、派人严守莲湖的建议予以肯定。
而后,月琢便根据扶源地形,分析此地所产莲子致人灵力流失的内在原因,并拿出记录历次占卜族中大事的手札为证,重现六年前的占卜结果,引导诸位一同揭示卦意,以此得出扶源不宜生存、鹄族亟需迁居的结论。
一切到此为止,都显得顺理成章。在座的几位长老顾惜族人安危与血脉绵延,亦对迁居一事深表赞同。
然而,正因此事攸关全族生死,一旦踏上征程,便又是一次望不到归期的苦旅,苍琰却将动身之时定在了今晚日落之前,其时之仓促,几乎不给族人以充分准备的余地,反令一向处事严谨的听梦生了疑。
扶源地脉受损、灵气失衡,是以幻化出莲子状的果实作为引线,让人误食其后产生灵脉畅通的错觉,实则炼化神力以填补地底的亏缺——这只是月琢作出的一种大胆假设,并未得到确切的验证,长老们却对此深信不疑。
相反,昨夜星辰异动、今早暮汐突感不适之事,才是真切发生的,却被他们三言两语含糊带过……听梦无法轻信,此事就如苍琰月琢一唱一和说的那样简单。
“族长,迁居一事我没有异议,但是否有点操之过急了?”就在众人打算进一步商讨迁居事宜时,听梦仍不死心,抛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全面封锁莲湖,短短几天之内,族人应无性命之忧。那么我们何不多等几日,将此中疑点调查清楚之后再启程,也给族人留出时间做好长途迁徙的准备?”
“这……”“今晚动身,确实仓促了些……”
苍琰与几位长老听后,虽有顾虑,但也认为听梦所言不无道理。
唯独月琢眉头紧蹙,双指敲了敲桌子,凛声质问:“那你凭何保证,封锁莲湖就可以杜绝其他隐患?你又怎知族人的一饮一啄,没有受到扶源地脉的影响?暮汐无端感到不适,难道还不能证明此处暗藏更深的危机?”
长老们随之陷入了沉思。
听梦脸色一僵,立即反驳:“巫师大人,你为何总要把尚无定论之事拿来危言耸听?所谓的危机不都是基于你的假设和推断?你嘴里可曾有过一句令人信服的真话?”
“圣医若只坚信‘眼见为实’,我亦无话可说。但你宁愿将全族上下置于未知险境,也要探寻一个毫无意义的真相,是否有违‘医者仁心’?”
“好,你是圣人,我没有仁心……”听梦气极反笑,拍案而起,指着月琢道,“公冶月琢,我忍你很久了!整天神神叨叨不说,还把什么卦象、预言都当作传世真理,你以为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就能随便唬住大家?那你为何不解释昨夜的异象?是玩忽职守,还是有所隐瞒?”
长老们见她怒气喷薄,俱是一惊,随即意识到他们本应在这次晨会上禀议之事竟已被月琢巧妙揭过了。
苍琰预感不妙,连忙起身劝架,压制了众长老此起彼伏的疑惑之声:“听梦,你先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孰料月琢好似深谙听梦对他不满的缘由,冷静地摆了摆手,直面圣医道:
“你明明不信我,为何还那么在意昨夜星辰异动?你是不是觉得……我单凭一个意味不明的卦象、几句模棱两可的预言就获得了族人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而你这般坚信事实、谨言慎行的医者却人微言轻,很不合理?”
“是又怎样?”听梦嘴快地承认,待反应过来时,已是骑虎难下,“公冶月琢,你今天得以坐稳巫师之位,无非是族人敬重你父母生前舍己为人的大义,与你个人有何关联?你又为鹄族做过什么实实在在的贡献?你知不知道……你每次信口一言,便要所有族人陪你奔波流转,何尝不是徒增伤亡疾苦?”言至最终,她话音微颤,不乏悲戚。
“呵……是啊。”提起他那素未谋面的父母,月琢眸色一黯,倏地沉默了。
苍琰也冷下脸来,罕见地摆出族长之威,肃然道:“听梦,你和阿琢观念不合,可以争辩,但不要拿公冶前辈之事出来比较……过分了。”
“的确,不同时代的人们,有不同的使命。”玄风长老抚须轻叹,也算是为孙婿稍作辩解,“九百年来,人间改朝换代,战乱不休,又经历了多少次饥荒、疫病、大旱……才有今日的盛世安宁?鹄族虽远江湖,亦无可能独善其身——但是你看,自从小琢五百岁时继任巫师以来,我们何曾被卷入过人界纷争?何曾因漂泊四海而与至亲至爱真正失散?”
玄风长老语罢,在座众人无不暗暗点头,深有感喟。听梦神情一滞,缓缓低下了头,向族长、长老一一行礼,最后面向月琢,郑重致歉:“对不起……我失言了。”
月琢摇了摇头,伸出手掌,将俯首作揖的女子虚虚一扶,温言道:“圣医也是一心为族人着想,本没有错。”
可当听梦抬头望向他时,却见巫师那双看遍星辰的眼眸里,逐渐染上薄雾浓云般的悲凉湿意。
“苍琰……接下来的事,你全权决定吧。”月琢心不在焉地说完这句话,便挽起临岚的手,向外行去,“我去载元台边等你。”
“爷爷,我先走了。”临岚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对玄风长老道,“待会见。”
晨会不欢而散,但今晚迁居一事已定。无论如何,月琢的目的达到了。
踏出议事堂的那一刻,月琢仰天长叹,不知是为他愧欠之人争取到渺茫生机而略感宽慰,还是为这诱人坠落的梦境终将消散而庆幸不已。
“临岚,我想回家了。”
他的眼中盛着日光,凝定肃穆,不掺杂色,如同两块通透的琥珀,滤去了层层金芒,含光隐耀。
“好,我们一起。”
月琢惊讶于她爽快的回复,侧眸怔怔,“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临岚淡然一笑,有什么好问的呢?倘若父母之事确是给他留下了极深的烙印,那她大约也能明白他畏于面对男女之情的原因了。
“月琢,只有当你不再自苦的时候,说出来才会更加轻松。”
他望了她良久,眼底情绪终化作漫漫归潮散去,“……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