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光慵懒,静静地爬满花色浓烈的绯樱。
久睡方醒的人们纷纷迈出房门,在长廊内外活动着自己睡僵了的筋骨,抑或相聚大堂饮茶进饭,补充体力,倒让平日生意冷清、偏安一隅的晴初客栈像大家族过年时一样,有了许多世俗气与烟火气。
临岚知道,受梦境的影响,人们醒来后多半会感觉身体不适,于是假托义诊,召集大家到问芳亭前的空旷之地,开办了一次“冬日膳补、顺时养生”小讲堂,而后一对一看诊,人不知鬼不觉地解去了城中九成百姓身上的缚魂衣咒术。
义诊事了,针对少数行动不便的居民,临岚或明探,或暗访,挨个上门问候,前后仅用了两个时辰,便将缚魂衣这一隐患顺利解决。
因而此行归来,走至客栈大堂,皆有眼熟之人向她打声招呼、友好微笑,她也一一相应。可她环视一圈,都未见到最想看见的那一袭紫衣。
临岚心中暗叹,正要上楼回房,恰遇碧寒端着一堆残羹冷碟从外面走来,与她目光交汇。
“姐姐,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碧寒暂且搁下了手中物事,替她倒了一杯热水,问道,“大神呢?”
“他啊……”
临岚回想一个时辰前两人最后一次碰面,是她刚刚结束讲堂、开始单独看诊之时。月琢换了一件破落青衫混在人群里,遥遥向她颔首,便自离去。
“他与缃儿还有话要说,我就先回了。”临岚随口胡诌道,蓦然瞧见碧寒解开束缚的双手,惊奇,“月琢在我之前回来过?几时的事?”
碧寒歪头想了想,道:“大概……巳正时分?他从我这儿借了住客登记册一看,就又出去了。”
“他没说去哪里么?”
“没有诶。”碧寒重新端起木盘,欲往后厨走,“姐姐,要不你先回房休息,安心等着?客栈人手不够,我得去忙了,有什么需求尽管叫我哦。”
“好……”临岚原地站了片晌,方挪动寸步,踟蹰不去,“闻弦居周边的商铺我也看了,今日大多闭门不开,他……能去哪儿呢?”
临岚锁眉轻叹,只好上楼暂歇。
不曾想,长廊另一端,与她房间相对的西厢房内,却有一人被魇于幻梦,沉醉不识归路……
“寂寂枫眠晚,萧萧落心涧。杳杳昏黄灯,默默不觉寒……”
清冷的深秋之夜,枫红如血,片片流向大地。枫眠小道上空寂无人,却传来一段熟悉的飘渺歌音。
恍惚间,月琢踏歌行去,视野从混沌转为清晰。歌者一身赤衣,坐在简朴大方的木屋前,击壤而歌,便似枫中红焰,潇洒恣意。
“苍琰……”月琢眼神一晃,以为自己看错了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低声惊呼,“你还活着?”
“说什么晦气话!”久违的好友、鹄族族长苍琰向他扔来一块石子,笑骂,“阿琢,你怕不是天天观星观魔怔了吧!”
月琢没有躲,任凭石子砸在自己的肩头,但并不痛。他怔怔地盯着苍琰,眼底热意翻涌,终究未曾显露。
好在苍琰从不奇怪他为何总是这般沉默,自顾自地说道:
“明日就是苏湲的及笄礼了。你带了她六年,从九岁到十五岁,眼看着她长成如今的亭亭少女……真不容易啊。
“鹄族善苦修,从来都觉得光阴绵长,六年眨眼即过,却鲜少有人慢下步调,体察尘世间诸多可喜的变化——这么说来,你成日把自己关在忘尘居里观星占卜,闲时教教苏湲识字、练功,陪着她长大,倒也不算无聊。”
苍琰絮絮感叹着,月琢却默不作声。他很怕自己一开口,便会暴露深藏心底的脆弱,索性就这样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苍琰突转话锋,给了他一记爆栗,不满道:“喂,你又没在听我说话!”月琢方才惊醒。
“听着呢……”他与苍琰并肩而坐,神情却隐没在漫天落枫的深红夜色里,不甚明朗,“小湲明日及笄,我今晚便给她放了假。瞧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是不是因为暮汐又去找她玩了?他们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提起少子,苍琰族长一脸不快:“哼!那小子是个不堪大任的,眼里只有儿女情长……若非你坚持独身,我将来真想把族长之位禅让给你的孩子,总之绝不传给这不成器的小儿!”
月琢哭笑不得地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又沉默下去。
苍琰察觉了他状态不对,但已把话说到这份上,只得硬着头皮图穷匕见:
“……阿琢,苏湲和犬子情投意合,你我皆知,我也有意成全两个孩子。但那帮长老囿于成见,总在我面前喋喋不休,说她一介凡人出身低微、寿命短暂,不能与暮汐相守到老。我实在不胜其烦,便自作主张对他们说……要让苏湲正式寄养于你名下,如此即可门当户对。”
月琢耐心地听他说完,欣然接受:“可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也已忝为人师六年,只要她不介意改口,我便没有异议。”
不料苍琰却似话外有话,欲言又止:“但是……这一决定虽然暂时堵住了长老们的口,他们却又搬出了八百年没见的族规,非说、非说……”
“说什么?”月琢侧过头,清亮的眸中泛起一丝疑惑。
“哎!我跟你坦白了吧。”苍琰长长一叹,仿佛做好了被人千刀万剐的心理准备,“玄风长老说,你尚且年轻,又是独身,若领养花季年少的苏湲,恐会落人口舌,所以……他们说,你须得从族中选一适龄女子婚配,此事方成。”
“我不……”月琢蹙了蹙眉,习惯性拒绝,可又不忍委屈了爱徒苏湲,只是兀自沉默。
苍琰知他九百年不沾情爱的缘故,是希望自己能够坦然面对生死,不被任何人所牵挂,也不为任何事所羁绊。他的住所——忘尘居,既有仰望星辰之音,亦是坐忘凡尘之意。
但苏湲的出现,已经让他素来冷硬的心肠有所软化,已经为他逐渐抹去了“不近人情”的刻板印象……那么,接纳族中安排的婚姻,过上夫妻相敬的平凡日子,也是有可能的吧?
“阿琢?”苍琰犹疑地叫着,绞尽脑汁找补,“你若觉着难选,我都替你想好了——玄风长老的孙女青棂是青鸾一脉中血统纯正的贵女,正可与你相配;你若不喜欢也没关系,我打听过了,青棂性子野,喜好自由,说不定比你还不愿成婚呢!你找个机会与她私下商定,婚后互不干涉对方的生活,不就万事大吉了?”
“……”
“阿琢,你好歹应个声,行不行啊?”
月琢被逼无奈,拂袖起身,嘴里却道:“一切从简就好,我不想大张旗鼓。”
他虽脸色难看,但苍琰明白他已应下这门婚事,遂松了一口气,笑道:“那明日及笄礼后,我便同长老们说明,为你定亲。”
原以为,这场你不情我不愿的婚礼远在天边,并不会来得如此之快。
谁知,苏湲及笄后不到两个月,那位终日得闲的玄风长老便催促着月琢卜算良辰吉日,并火急火燎地送出了十几封口信,唤其远游在外的孙女归来完婚。
月琢一拖再拖,找遍了借口,终无法推脱。
当他在长老议事堂内生无可恋地摆出两张写有二人生辰八字的红纸时,恰好碰见青棂小姐“人未到、纸鹤先行”送回的简信上愤慨地写着十个大字:
“我不认识他!我不要成婚!”
他竟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当众笑出了声,不得不中止了卜算。
原来,有人比他更讨厌身不由己的人生啊。
玄风长老那边还在怒斥孙女的娇蛮任性,他这边已然心宽如海,颇无所谓地道:“不急,等她什么时候愿意回来了,再算不迟。”
说罢,扬长而去。
可他还是失算了。
半个月后的冬至,青棂突然回族。玄风长老欢天喜地地跑到忘尘居来,用长老一贯威严的目光紧盯着月琢,迫使他算出了七日后——十一月廿九,是个天造地设的嫁娶吉日。
“小琢啊,你父母早亡,姑姑又不在身边,恐怕族中无人给你主持婚事。老朽的孙女呢,又是从小娇纵惯了的,好不容易肯听我一回话,老朽就想……这次婚礼不如放在我青鸾一脉的宗祠里主办,也能体现你对她的重视。日后待你姑姑回了扶源,咱们可以再补一次家宴,你看如何?”
“……都行。”
“太好了,我就说小琢为人通达,怎会如外界所言‘不近人情’嘛!”玄风长老大力拍着月琢的肩,恭维道,“不过你放心,婚宴当晚,老朽仍会派人把阿棂送回你的忘尘居,毕竟你俩的洞房花烛夜,若是在阿棂的闺房里……饶是外向的女孩儿家,也会不好意思吧!”
“……嗯。”
月琢懒懒地答道,目送玄风长老风风火火地离开后,独自怅望着忘尘居镂空的屋顶,久久无言。
七日?就算让他从现在起与那位心比天高的大小姐朝夕相处,也不能这么快就同床共枕吧。
月琢独身惯了,领地意识很强,青棂又是极有想法的女子,两人不大打出手就已是最好的局面。
自定下婚期以来,七日时光恍若虚度。月琢既无心再教导苏湲,也无意置办婚礼所需的种种物事,便整日整日躲在忘尘居里闭门避世。
他想,只要捱到婚礼当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完那个冗余的过场,便可“功成身退”。在那之后,他的生活又会回归宁静,与过去九百年并无不同。
但至少,苏湲的未来,有着落了。
这样想着,他便在冬至后第八日晚,匆匆披上苍琰为他订制的大红婚服,孤身前往青鸾宗祠迎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