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夜的更声敲响,已是丑正二刻。
月琢的神魂抵达“芷梦”时,天地间凄暗如狱,仿若末日到来前最先领受灾难的荒城。
那层汲月而生的星光结界,遮蔽了僭灵城上空的日月,却不曾照进这梦域。
月琢掐指推算,试图感应那支化为发簪伴随临岚的法杖所在,但却徒劳无功——梦境之城里灵气荒芜,除了遍布城内的游魂气息以外,唯独他一袭紫衣在这灰白背景的衬托下尤为醒目。
以她的性格,大概会径直去找洛永离对质吧?
他翘首面向北方,轻叹,随即朝着梦域的中心走去。
还记得前几日,听那些曾经陷入昏睡的百姓们说,梦境之城确是复刻了僭灵城的景象,也为他们实现了此生遥不可及的愿,堪称人世间最终极的理想乐园。
现在看来,却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洛永离既在阵眼处引来月光,重启幻阵,其神魂必会守在梦域的中心,静待二人自投罗网。
所以,月琢这次入梦,并没有利用自己夜间短暂恢复的视力,反而扎上了眼罩,以免幻象迷心。
“哟……紫凤也来了?”洛永离不怀好意的问候突然在苍穹之上低徊,忽如远在天边,又似近在咫尺,“你对她,可真上心啊。”
然而,月琢全凭直觉辨别声音的来源,就算洛永离故弄玄虚,也迷惑不了他的心智,反倒印证了他的猜想。
“不错,你这幻境有趣得很,权当前来参观一番了。”月琢语声镇定,悠然调侃,“顺便和临岚一起帮你看看,有何需要改进之处。”
洛永离显然被气噎了一瞬,冷哼道:“你少狂妄自大!这个梦,不过存活于我股掌之间,我要它亡,它朝夕可亡……就怕你在那之前,便已见不到她了。”
月琢神色一凛,寒声道:“临岚在哪?”
“呵……你自己去找啊,我怎会知道。”洛永离冷笑着,倏而销声匿迹。
月琢心中微怒,却也明白这是洛永离的拖延战术,故意使他停留梦中、耗损魂力。
他深知,僭灵城历经百年,吞吃入腹的生魂如恒河沙数,已然笼络了太多阴气与怨气,其内在运转机制,似乎越来越不受区区一介石妖的掌控。
一旦重启幻阵以祭亡者,凡是被法阵所俘获的生灵,都将在劫难逃。越是像月琢、临岚这般罕见的修行者之魂,越是它乐意吸食的对象,更何况洛永离本人。
一万六千人……这个数字之于神州大地是多么渺小,而对于每一位受难者及其亲眷,又是何其惊心!
月琢为神千年,即便不知多少次耳闻、目见、亲历过离别,也实在无法做到对生死之事冷眼相待。
他们虽未与月琢有着直接的关联,却都是他人生命中的至亲至爱。
如果天道对此坐视不理,那他便要修正这天道;如果天道也认可他之所为,那他对所谓的“天罚”更无所惧。
因为他坚信,神族生来的使命,是救人于危难。
月琢心意笃定,足下也有了方向。
临岚走出小院后,蓦地心念一动,并未去往梦域的中心,而是直奔西北方的青铜像所在。
她心里愤愤,凭什么每次谈判,都被洛永离牵着鼻子走?他就不能去一次她选的地方赴约?
纵使石妖原身限制了他的行动,她也偏要让他左支右绌、疲于应付。
临岚刻意避开了城中主道,专从不经修缮的民间小路走,不多久便来到了青铜像脚下那片高低错落的竹楼民居前。
“天哪……”蓦然见到漆黑天幕下的场景,临岚不由发怔,惊呼,“好多游魂……”
高大颀秀的青铜女子座下,围满了身穿缚魂衣的僭灵百姓,或双手合十,或五体投地,白亮亮地跪倒一片,如同肃杀万物的凛冬之雪。
临岚走近几步,混入朝拜的人群,只听他们此起彼伏地念诵着一句:“仙女大人庇佑……仙女大人庇佑……”虔诚而反复。
可是,他们所跪拜的这位女子,亦只是个拼尽全力也难逃桎梏的凡人。
临岚仰头而望,梦境中的青铜女子神情悲悯,俯瞰大地,虽无幻耀灵光镶镀其身,却比现实中那座由数百工匠手凿而成的铜像更为生动。
它也许没有生命,亦不想看到万千生灵为之涂炭。
“临岚……临岚……”
踌躇间,她兀自握紧了剑柄,忽闻一个熟悉的嗓音穿越虚空,盖过一切念诵之声,向她轻唤。
“毁了我……毁了这荒诞不经的‘仙女’之说!”那个女声愤然说道。
临岚讶然四顾,确定只有自己听到了此声,遂又移步至人群前列,轻问:“你是……玖音?”
“不,我是青铜像之灵。”
此话引得临岚抬首凝视,但觉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百载修心,方有此念。洛永离尚未得知我的存在。”青铜女子柔声哀言,语气与已逝的玖音别无二致,“但见如今之景,我于心难安。唯有毁了我……让百姓亲眼看见,‘仙女’并无神力,自身难保……他们方可醒悟。”
青铜女子语毕,慧黠地反问:“——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临岚会心一笑,算是默认。但她按了按剑柄,转念又问:“我势单力薄,不说是否真的能够撼动这偌大的铜像,万一导致了这一方梦境之城崩塌,那些沉睡中的百姓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
她不敢说出那不祥之言。
“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青铜女子解释道,“无论是何原因陷于‘芷梦’,人在梦中遇到极大的危险时,身体的本能会迫使他们灵魂归窍,不是么?”
临岚恍然,点头赞同:“的确……”
梦中死去,人会惊醒——原是那么简单的道理,她却关心则乱,一时忽略了。
“你放心,缚魂衣虽将百姓生魂监禁于此,却也保证了他们在魂力彻底耗尽前,不会轻易飞散。”
“原来如此……”临岚低头喃喃,心怀不忍,“那钱书生的魂魄,应该是被幻阵吞噬殆尽了。”
青铜女子默哀片刻,鼓励道:“我们扭转不了既定的事实,只能尽力让事态不会变得更坏。临岚,不要犹豫,动手吧——”
“……好。”她闭目聚力,奋起一跃,抓住山壁两侧蔓延生长的青藤,攀上了青铜女子的掌心,“得罪了……”
下方跪拜的百姓陆续抬头,疑声四起。
“咦,刚刚好像有一抹白影飘上去了……”
“是吗?我没看清……”
“有人胆敢亵渎仙女?快叫他下来!”
“仙女大人恕罪,此事与我们无关啊……仙女大人明鉴,请惩罚亵渎之人……我们都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疑惑、恐惧、惊怒、忧悒的情绪迅速弥漫在白茫茫的游魂之间,一如暴风来袭前海上掀起的一阵阵波澜。
临岚并不在意百姓的议论,猛然抽出银剑,顿足飞起,对准青铜女子的心脏深深刺了下去……
“雏凤清声——凤祭!”
她用了惊鸾剑法十二式的最后一式,亦是第四招中的绝杀之招。虽无灵力注入剑身,却有执剑者的强大念力加持,堪称苍天可破、鬼神共泣。
银剑的剑尖于这巍然屹立的巨像而言,虽似金针入穴,而有四两拨千斤之势,瞬间使得青铜女子心口开裂,灵脉断绝,浑身上下皆发出剧烈的震颤,惊呆了围绕在其座下的一众百姓。
“仙女……仙女像要塌了!快跑啊……”
“怎么可能……仙女大人竟然不庇佑她的信徒!”
“这时候还管什么仙女啊……逃命要紧,快——”
青铜像的异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山岩随之龟裂,乱石如雨而下。方才还在恭敬朝拜神像的百姓顿时如惊弓之鸟,六神无主,四散逃窜。
临岚生怕银剑之力不足以摧毁铜像,忽而想到发间珠簪,遂又腾出手来一举拔下,幻化出星光熠熠的五尺长杖,用力插入铜像胸口豁然洞开的裂缝。
“谢谢你,临岚……”青铜女子凝滞不动的眼珠里,不觉淌出了星砂般虚幻而溢彩的泪珠,“你做到了。”
随着那一滴清泪的落下,女子背后的山石再也承载不住前方暴动的能量,便听得“轰”地一声巨响,两侧山岩如双掌闭合,毫不留情地碾碎了它曾一手托起的青铜像,倏忽结束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异变。
金沙飞扬,白夜蒙尘。
临岚一身的力量皆系于一剑一杖,忽觉手下卸力,整个人便似一只负伤的落雁,飘飘欲坠,身无所依。
但她毫无惧意。
加速下落期间,她一边用剑尖与法杖抵住山岩、稳住身形,一边还不忘捕捉那些苍白幽魂的行迹,看见他们在逃窜途中纷纷凭空瞬移不见,就像踏进了某个传送法阵,原地一闪,便即脱离了梦境。
太好了……临岚深感庆幸地松了一口气。他们没有消散,想必已回到现实中去。
“洛永离——”她忍不住望天大喊,“‘芷梦’已坍塌了一块,我看你怎么修补!”
幻境中的青铜像粉身碎骨、化为乌有,致使这个由人们意念相通而织造出来的梦境之城西部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有如无形之手拉动了寂灭天地的灯绳,让这一方梦境变作一地黑白碎片似的废墟。
临岚本为灵体,可以顺势出梦,但因顾虑到外界真实存在的青铜像对她灵脉的克制,恐怕贸然出去后灵体受损,故而落地时飘得远了些,重又踏入“芷梦”幻境中尚且完好的区域。
不过,有了这次的经验,她已无所谓何时才能出梦了。
出乎意料的是,当她痛快地喊完那句挑衅之语后,天幕沉寂如死,竟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