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苍山不语,暮色四合。
临岚漫无目的地走在城外竹林里,任凭千万重幽绿从身畔如水而逝,奔流不息。
迷迷惘惘间,她蓦地一步踏入了扶源幻境,顿觉雪光清蓝,冰冷刺目,不由得眯起了眼。
幻境……一个对她虎视眈眈的幻境。
临岚苦笑了一下,身为猎物,怎么还自己走进来了?
难道这就是命?
她在原地停留了片晌,复又向前走去。
人生……不也一样么?事已至此,何须回头,唯有前行。
犹记昨日,月琢带她看过了大阵的五灵位点,她还感慨他不惜灵力、以身入阵……到头来,原是要她牺牲自己,方使阵成。
而他——法阵的布置者,却似那操控木偶的匠人,既得了拯救黎民的名声,又能全身而退。
舍一人,换众人——多好的盘算!
这个法阵虽未完成,而她的命运昭然若揭。
临岚孤身伫立雪中,心凉若死。
可是昨日……他其实可以一举绘成幻境,但却半途而止。真的是因为……灵力消耗过度吗?
对了,法阵的土灵位点在哪里?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金灵位点是月琢本人,暂且不管。火灵和水灵位点都是固定不变的,那便可由此推算出土灵位点的所在。
临岚暗自回想着那两处位点的距离和高度,在茫茫雪山中且走且寻,艰难行去。
诚如月琢所言,雪崩过后,山路更为险阻。即便她心里清楚,土灵位点大致位于以凤凰树为中心、与霜洞构成对称之处,实际寻找起来也颇为不易。
这个法阵的地势,与僭灵城正好相反,如同一个庞大的榫卯装置,可以彼此镶嵌、完美契合。月琢做成此阵,也是颇费心思的吧……
临岚不禁一怔,倏地摇了摇头:我怎么还在下意识替他说好话?!
她赌气似的掐了自己一把,继续寻路前行。
土灵位点既在霜洞的相反方向,应是远离水源、少有积雪覆盖的干燥之地,否则也难以对凝结玄冰的旋音湖具有克制之力。
临岚根据自己的猜想,不断避开积雪深厚的山路,专挑岩石嶙峋、山势嵯峨处走,不出半个时辰,就已寻到了接近心中所想之地。
竟然……是一处石林。
她扶着陡峭的山岩,攀到一块稍显平坦的高地上,放眼望去,只见奇松遍地、怪石林立,一幅深灰暗绿的苍凉景象。幸有雪色如萤,错落其间,淡薄轻盈,恰似画师的巧妙留白,不致画面过于冷硬。
若未猜错,土灵位点应当便是此处。但……为何丝毫不见灵力流转的迹象?
临岚一边借着月色观察此处地貌,一边想象它倒扣于旋音湖上的情状:那如钉板一般丛生的怪石,不正是改变旋音湖心水流、阻断漩涡形成的天然障碍么?
巫凰山有此奇异地貌,真不愧是南疆胜景。
临岚跳下高地,步入石林,忽觉一阵寒意袭来,阴凉透骨,一如闻弦居地下兰室。周身耸立的怪石陡然变得高大无比,纷纷将她四面围住,带来一种审视犯人的强烈压迫感,叫她心惊不已。
这地方……还真是有灵性的。
她快步穿梭于石林中,仿似被无形之人所追逐,急于逃出生天、重见光明。然而,她愈是奔跑,愈是无望,竟看不到石林的尽头。
就像……两日后早已注定的结局。
她索性不再奔跑,原地坐下。
……没有用的。她喘着气心想,逃跑亦是徒劳。
她若逃了,那些凡胎肉躯的百姓该怎么办?
他们没有力量抵御僭灵城全面崩塌的巨大灾难。
但如果,她作为阵眼守住了“扶源”大阵,月琢就可以用仙羽令送他们一一平安归去。
如能护佑一方百姓,也算是对得起上天让她这一世投身仙灵的眷顾吧?
临岚坐正身体,缓缓调动体内灵息,默想记忆中出现过的法诀。
——引魂术的法诀。
云崖、碧寒都曾在她面前施过此术,虽说手法不尽相同,但一定殊途同归。
长月东升,清细莹亮,照映出临岚坚毅的面庞。她集中心力结起手印、念动法诀,倏而十指成蝶,用力扑向自己的心脏,从中唤出两缕跃动的白金明光,一圈一圈缠绕指上,一丝一丝剥离己身。
从前,她只知碧寒换魂有如剖心取肝,剧痛难忍,却不知竟是如此穿透皮肉,撕裂神魂;
从前,她只知云崖引魂宛如剃眉削发,面不改色,却不知竟是这般生拉硬拽,分离魂魄……
待到那两缕幽魂彻底脱离临岚的身躯,她已是浑身颤抖、冷汗涔涔,面色煞白如纸,整个人更是虚弱不堪,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如今没了三魂,这副灵体……恐怕也要维持不住了吧?
既然她的原身终将被困于阵中,独自沉眠,那么至少可以让荼月的双魂回归天地,重获自由。还有师父的命魂,也可一并归还。
而她……谁会在意她呢?
临岚只觉身如飘絮,神识昏沉,就此睡了过去。
在她倒下的那一刻,整座石林骤然亮起一片澄黄明净的光波,如同璀璨金月涤荡去尘世阴霾,尽显清柔。
荼月之魂飘摇于石林之上,无风起舞,翩然自乐。灵光遍及之处,薄雪消融,野草漫生,便似神女洒下了圣水,滋养着贫瘠的石林,照拂着沉睡的生命。
土灵位点……成了?
月琢尚在雪山另一面的霜洞附近搜寻临岚,冥冥间忽若有感,仰头望月,难掩震惊。
她怎么会去那里?
几乎是同一时刻,远在叶榆城盘桓的云崖忽觉耳清目明、神思朗然,藏于玄色斗篷下的银白枯发根根转黑,一改垂死之相。
楹儿,不……怎么可能?
主动解缚三魂可谓凶险难料,稍有不慎,便会心智尽丧,走火入魔,甚至……魂残魄损,化为厉鬼,再无转生之机。
九日之期未到,她为何这么做……那位神人不是说,会保她无虞吗?
云崖心乱如麻,顾不得客栈小厮还未上齐的晚餐,迅速起身向外奔去。
亥时,洛府。
雪奴以怀柔之法引导洛永离找回了初心,本想乘胜追击,从他口中探出更多有关幻阵的细节,再谋出路,谁知洛永离一时情动,自闭灵息,再度昏厥。无奈,她只得将他扶回别院房中,暂作休整。
不料这一次,他竟睡得比先前还久、还沉。
她便自作主张,遣散了洛府剩余的侍卫、仆从,独守院中,静心修炼,重塑仙魂。
直至深夜……
洛永离又一次坠入了芷梦幻境,不辨虚实。
梦里的玖音笑容宛然,候在洛府大门前,迎接风尘仆仆的他回家用膳。
他欣然奔向了妻子,相携入内。
“夫君,看你近日为城中事务操劳,我甚是心疼,特地为你准备了安神补气的养生汤,待会你定要多喝几碗。”
“好……”他抚了抚妻子柔顺的鬓发,含笑展颜,“玖音有心了,但也不要累着自己,我还想与你白头到老,做一世闲散夫妻。”
“你惯会说些不着边际的情话……”女子柔婉一笑,羞怯娇嗔,眉目间却有悲观之色,“我明明,活不了几年了……”
“不会的,你相信我。”他停下脚步,拥住女子,轻吻她冰凉的额心,“我已找到与你相配的灵体,待我消除她的灵智,即可为你续命。纵使天降神罚于我,我也甘愿抵受——只要玖音能够活着,我便不悔不休。”
女子抬眸,愕然悲言:“夫君,你为我……杀了无辜之人?”
“这怎么是‘杀人’呢?”洛永离目光一寒,微弯的唇角隐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得意,“她与我的玖音一同存在,不是么?”
“你错了……人若失去自我,虽生……犹死……”女子无力相劝,微微摇头,凄然落泪。
“玖音,你哭什么?我们可以长相厮守了,这样不好么?”洛永离敛袖拂去她的泪珠,深感不解道。
“闻心……你忘了我吧。”女子泪眼婆娑,诚心祈求,“你是石妖,寿命悠长,无须为我一介凡人违逆天道。百年时光足以令物换星移、金石腐朽,那时我已归于尘土,你也会有新的爱人……”
洛永离瞠目不言,似全然无法接受。
“玖音向来深谙我心……何以说出这种丧气话?”他不觉退后几步,打量着这个哀声低泣的女子,惊问,“你是何人?”
梦境与现实不期重合,“她”的身影宛若与他相隔水帘,立于瀑布之外,晃动不息。
“洛永离,你仍是自甘沉沦,不愿看清她的真意吗?”雪奴声音沉着,凛然质问。
“呵,果然……”他猛地推门而出,撕破了幻梦与现实的边界,一步步走向旋音湖畔,怒视着“她”,笑道,“你留在我身边,却是为了替他们做说客?”
他所谓的“他们”,无疑是月琢公子和临岚姑娘了。雪奴心神警惕,并不答话。
“既不是真心陪我……那便从玖音的身体里滚出去!”
他话音未落,便猝然打出极其凌厉的一掌,直指雪奴。俄顷墨刃成风,狂卷落叶,搅碎了小院中犹自盛开的无数芳菲,狠狠刮向手无寸铁的女子——这一招迅猛如箭,不容人反应,与那日打在临岚身上的掌锋如出一辙。
雪奴方要抬手格挡,便觉一股强劲的气流迎面扑来,震得她五脏欲裂、六腑俱碎,竟将她的仙魂生生推出了这具逝去已久的女子躯体……
魂体相离的瞬间,她却无半分疼痛,反而觉得浑身松快,胜似羽化登仙。
也罢……总好过一生被困此身,不得自由。
雪奴随风逐尘地飘在半空,笑着安慰自己,又被余风所及,直直坠入旋音湖中……
而那玖音之躯便如断线的风筝,在冰雪仙灵离体的同时,软软瘫倒在地,被疾步上前的洛永离一把揉进了怀中。
“玖音……你不会死,我带你回兰室……”
七日的奔走与对抗,到此刻仿如一个笑话。一切,又重回原点。
湖水冰寒,却蕴有纯净的灵力,润泽着她的仙魂,修补着她的血肉。雪奴随着漩涡沉到湖底,无意间伸手触及那件被她投入湖中的土灵神兵——“麒麟血珀”,便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本能地紧紧握住。
她尚未意识到,那旋音湖中充沛的水灵,正是一潭取之不尽的天地精华,已经助她重新凝聚出了更加稳固的仙身。
沉寂少时,湖底明光大盛。她蓦地睁眼,但见玄冰灵核寒光烁烁,麒麟血珀金辉流溢,本是相克的两物在水下灵力交融,冷暖相织,迸发出圣洁耀目的华彩,映入雪奴眼中,令人恍若置身天堂。
……这是怎么回事?
雪奴双眼微合,神思混沌。
正自茫然间,她又觉仙体一轻,便从僭灵幻阵的水灵位点,被莫名的法术效应传送去了扶源幻境的土灵位点——也即,临岚所在的那片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