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雪翎话没说完,田农乐立刻坐了起来,语气焦急:“怎么会?父亲身体一向康健!”
回应他的只有妻子小声地啜泣。
“这、这,母亲知道吗?”田农乐伸手去够妻子的肩膀,指尖因为用力染上了苍白。
“太突然了,还没来得及说。”庄雪翎哽咽道。
田农乐点了点头,他这下完全站了起来,思绪回笼,又戴上好丈夫的面具,轻柔地擦拭妻子脸上的点滴泪珠。
“还有我在。”田农乐把难得露出六神无主一面的妻子揽入怀中,心中的雀跃差点没战胜怜惜。
可惜所揽之人低头太过,他的目光只能落在所处的银屏金屋里。
田农乐抚摸着妻子乌黑秀丽的发丝,眼里早已悄然堆满金银山、温柔乡。
丈人离世后,只要怀中的人支持,他就可以力排众议做主庄家。
就算她不同意,他也有的是办法让她心软。
念及此处,田农乐情难自禁地轻声笑了瞬。
二人心思各异,谁也没发现对方的反常。
“虽说事发突然,但我终日在府中却没察觉,你怪我也是应当的。”庄雪翎哭够了,抬起一张泪人脸,声音哀愁地说。
田农乐刚强压下嘴角,如今眉毛也不由自主地往下压了压,愣声问:“这是何意?”
他本就脑子活络,听了这话电光火石间就明白自己误会了什么,只是心里不愿相信,一遍又一遍 、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地问。
庄雪翎早就失了耐心,从桎梏中挣脱开,等他问够了,这才站回到失魂落魄的丈夫面前,说:“快去看看吧,悦峻。”
田农乐站在原地,像被抽了魂一般,对她的话没有半点反应。
“悦峻?”庄雪翎轻轻拍了拍面前人的肩膀,强调,“父亲…你的父亲离世了。”
田农乐忽然有了反应,低吼了声,孱弱的身子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将桌子推翻在地,还未来得及吃的梅花糕散落一地。
在屋外候着的扶涟听见动静匆匆赶来,推开房门站到庄雪翎面前瞪着田农乐,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这本是逾矩之举,但田农乐已经无心怪罪了。
庄雪翎使了个眼色让扶涟退下,主仆二人沉默着等待面前的男人的下一步。
田牛起夜时不慎摔了一跤,等下人请他朝食时,屋内久久无回应,门口侍奉的又是个胆子小,不敢催主子的新人,饭菜就这么放凉了。
等到田牛的尸身也凉透了,这小厮终于被巡逻的看见。
几人一合计,都不敢擅自闯入,只好去外院喊了庄家总管。
总管在屋外敲了两下门,见没人应,先是将庄府里里外外问了一遍,都说没看见,这才喊小厮撸袖子从窗户翻了进去。
这一翻,本就胆小的小厮更是被眼前的景象吓破了胆!
屁滚尿流地爬到门口,胡乱将门打开,指着屋内一句话说不出来。
就这么好一通耽误,庄雪翎等到太阳高悬了才收到消息。
扶涟和她说时眉飞色舞,她倒看不出什么不同,掩了门就把这事和榻上的田农乐说了。
这事本该是值得高兴的,常年在地里干活的庄稼人,即使有点跛脚的小毛病,也不至于因平地摔跤直接丧了命。
再怎么说,哀嚎声也能吵醒屋外看守的小厮。
可田牛却直接一命呜呼了,连只雀儿都没惊扰到。
都不用细究,必是她日复一日给灌的药起了作用。
但庄雪翎又没想象中的快慰,甚至心里有点莫名的烦躁。
直到看见了身边一言不发的丈夫,她才明白自己的不快从何而来。
田农乐重重糊了把脸,看向庄雪翎,声音已经恢复了镇定自持,“我去看看。”
他自以为这是托词。
死都死了,有什么好看的。
黄粱美梦被打破,一时间愤怒占了上风。
但田农乐回过神来时,又觉阵阵凄凉。
出门时腿软了一瞬,撑住墙后还感觉头有些发昏。
捏了捏鼻梁后,田农乐这才想起什么,嘱咐上前待命的丫鬟,“找几个人去田家村,把我娘请来。”
丫鬟得了令没动,看了眼屋内的庄雪翎,得到她的点头后才应下。
刚要离开,庄雪翎开口:“再喊两个会骑马的,去老祠堂把嘉赐喊回来。”
闻言,田农乐深深看了眼妻子,颇有些触动。
明面上这早是庄家的子嗣了,田家死了谁和他无甚干系,她竟能这般让步。
庄雪翎只觉那眼恶心至极。
她没想太多,只是想看见田家人哭作一团。
热闹。
-
田家村,戚家。
田弄溪二人出了门,戚觅母子也没闲着,早早起来为今日的“宴席”做准备。
“娘,我来吧。”戚衡安一只手接过戚觅手中还刚淘洗好的米,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往门外带,“您回去歇着。”
“那怎么行,说了我做饭,这样岂不失信?”
“那我先把菜洗了切了,再喊您来。”戚衡安知道母亲的秉性,没再劝,一边将米倒入锅里一边说。
戚觅应了声,却又扭个头回来了,站在戚衡安面前笑吟吟看着他。
“你是心疼为娘,还是想亲手给心上人做羹汤?”
戚衡安被戳破了心思,羞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戚觅看在眼里,笑意淡了点。
她哪里看不出这份心思,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爱慕谁,想与谁长厢厮守,她虽说不过多掌控,可还是有些担忧的。
这次回来,戚觅有自己的小心思。
一方面,几年未见,她确实念着田家村,念着田家村这个孤苦可怜的孩子。
另一方面,身为母亲,她也想为孩子做些什么,衡安即将及冠,如果二人两情相悦,她将顺其美。
但这次回来,她觉得二娘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曾经蜷缩在角落舔舐自己的伤口,连哭都无声,在她走过去时固执地摇头说自己没事,却在被问到是否是真的喜欢刺绣时沉默的女孩,居然眼神亮晶晶地接过曾经的痛苦。
不止这一点。
短短一个多时辰的接触,戚觅觉得田二娘处处与之前不同。
最重要的是,她看向戚衡安的眼神不再含羞带怯。
少年时期的感情总是外露的,自以为藏住了,却还是会从眼角眉梢跑出来。
可这次回来,二娘看衡安的眼神从不避讳什么,直勾勾的,和看一棵树没什么不同。
两年的时间,真的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吗?
戚觅看着儿子弯着的嘴角,正想说些什么,远远地传来敲门声。
她离门近,丢下一句我去看看就走了出去。
一直走到外院,看见站在门口处的黄氏,将她迎了进来。
“门开着您下次直接进就行,和我们客气倒显得生疏了。”戚觅和黄氏不算熟悉,两年不见更是没什么话可说。
二人一路从门口走到内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因为都是宽厚的人,气氛倒也不算太沉闷。
黄氏早早便从地里回来,带了一小筐小白菜给戚家,新鲜得很,菜叶上还沾着朝露,戚觅想接过去,却始终被黄氏拦着。
“我来,我来,你哪是干这个的。”黄氏一边说,一边将竹筐往另一边靠。
这副模样让戚觅想起和田家当邻居的那几年,心中的陌生消散了几分,脸上也挂上了更真切的笑容。
“婶子,你我又有什么不同。”戚觅吹了风,低低咳了几声,又接上自己的话,“我身子是弱了点,这些小活还是可以干的。”
黄氏松了力,戚觅接过竹筐,二人脸上都挂上了浅淡笑意。
黄氏见戚觅眼睛扫过小白菜,忙不迭说:“二娘那丫头种的,种了不少哩,比我老婆子有用。”
戚觅赞同,“二娘是很厉害。”
“她是很乖巧懂事的,年纪不大,手巧得很,洗衣做饭、做针线活,没什么不会的。”黄氏笑眯眯地说,“亲戚们都羡慕呢。”
见戚觅笑着,黄氏又说:“她年纪到了,可怜没有爹娘为她相看,硬是到现在还没说个人家。愁啊!”
戚觅说:“最要紧的是得二娘喜欢。”
黄氏见戚觅似乎没那个意思,悻悻点头,换了话说。
二人走到正厅时,戚衡安已经早早将茶泡好了。
他还抽空把下厨时穿的旧衣脱了,换了一身崭新的长衫,和黄氏打招呼时脸颊泛着莫名的红晕。
戚衡安虽然回来得早,但恰巧错开了黄氏在家的时间,因此二人也是两年来第一次见面。
黄氏“啊”了一声,绕着戚衡安看了又看,满意得不得了,直到被戚觅拉着坐上客座。
戚衡安整个人已经红成一只刚出锅的大闸蟹,脸上的汗藏不住地往下落,支支吾吾地再次问好:“田奶奶。”
“哎!”黄氏接过茶忙喝了口,眼睛笑成了一道缝,说,“安哥儿这些年见长,我都不认识了。”她这话说得夸张,戚衡安离开田家村时已经十七,模样早已定住,连个子也没长多少,变化有是有,但也就从地里拔出来的白菜变成水里洗了遍的白菜那样。
连戚觅这个娘都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来。
黄氏问:“如今有婚配了吗?”
戚衡安摇头。
黄氏又说:“这么好的孩子,是该仔细着。”
戚衡安支吾。
戚觅接过话,“他喜欢就好。”她朝门口望了望,又道,“瞧这个点也不早了,衡安你陪婶子坐会儿,我去准备饭菜。”
闻言,黄氏忙站起身,手往身上擦了擦,说:“我帮你打下手。”
“我也帮!”
戚觅扫了眼向前一步的儿子,没再推辞。
幸好戚家灶房大,站三人绰绰有余,戚觅站灶台边忙,戚衡安就在一边洗菜切菜。
虽说黄氏要帮忙,但怎么能真的让客人干活,戚觅和戚衡安时时注意着她,特别是戚衡安,唯恐一时半会没看住让客人干了活。
黄氏没事干,没话找话,“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见男人下厨房。”她眼神羡慕又欣赏,说出的话却像不认同一样,“你们都是读过书的,农乐就知道男人不能进灶房。”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黄氏沉吟片刻,扯着嗓子笑了两声,“我太笨了,记不得。”
“君子远庖厨?”戚衡安问,接着要说什么,被戚觅打断。
“去把这个杀了。”戚觅随手指了条活蹦乱跳的鱼,将戚衡安赶出灶房。
戚衡安压着鱼出门时,田弄溪和林峦也已经回到田家村了。
二人走了一路,却都没疲倦之态。
田弄溪掂量着怀里的银钱,心情雀跃,看到村口的树都颇觉眉清目秀,想夸句,却被突来的尘埃呛了口鼻。
尘土飞扬,一匹马不顾路边行人,直冲冲朝某处而去,半点速度没减。
田弄溪皱着眉收回视线,压下心里突如其来的慌乱,朝林峦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她边走边灌了几口水,终于是到了田家所在的巷子,还没走近便听见急促的敲门声。
面生的男人整个人趴在田家大门上,正沿着门缝朝里望,一边重重地叩田家朽烂的木门,一边吆喝什么。
“这是?”田弄溪和林峦对视一眼,把水壶放回背篓里,走上前拍了拍男人的肩。
派来的小厮不认识她,却也知道姑爷有个年龄和面前女子年龄相仿的侄女,因此连打量都省了,单刀直入,“姑娘,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