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旺觉得自己是个没有运气的人。
读书时父母信誓旦旦可以给他弄进厂,结果别人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郑老头把烟一卷,说没办成。
那时候无业游民等于流氓。
他知道郑老头可以提前下岗让他顶上去,老头是怕他年轻靠不住,想磨磨他。
哪知他在家里待了几天,就看不上进厂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八小时体力劳动,哪有去运输队吃吃喝喝跑跑再抽根烟舒服。
他拿家底换了点好烟酒,讨好了运输队队长,半赖不赖成了个司机。
司机也不是个轻松的活,但挣得多,有时候还能昧点儿,嘿嘿。他胃口小,队里属他最正气。
说白了就是鬼主意多,胆子小。
某天他给纱厂送货,看见纺纱厂新分来的员工在宣誓,他和几个单身的透过会议室的窗户打量,有消息灵的跟他们说了几个女工的个人情况。
他其实没看上陈念,陈念不够漂亮,家境也一般。但话说回来,如果追那个最好的,郑家旺是追不上的。
郑家旺想,老爹都靠不住,岳家能靠得住吗?还不如找个好拿掐的。
某次来纱厂调货时,他专门去车间看了看陈念,她苍白,五官过于清淡,人也细瘦,穿着工装隐没在机器里,郑家旺找了好一阵才辨认出来。
他不要好前程,他要当家做主,他要娶一个小鸟依人的媳妇,好好摆摆常年被郑老头打压的威风。
男人嘛,只有成了家才能成为男主人。
郑家旺为自己拍案叫绝。
好像也没怎么追求,陈念就到手了,他满意不已。
如果这样一个普通到像白水样的女人还要他大费周章地谋划,那他为什么不去追那个最好的,叫什么来着,坐办公室的,那才叫漂亮,家里还是领导。
扯证时陈念说我家里没什么能给你的。
郑家旺说我又不图你什么,我只图你。
陈念眼睛亮了亮。
两人凭着证分了套宿舍,过起日子来。
但他运气不好,生了个女儿。
关于生女儿这件事,他其实没怪陈念,毕竟他念过几年书,知道生男生女看男方。
他恨陈念,恨她不愿意下岗再生一个。
他有段时间盼望着老天开眼,让陈念下岗吧,她没有谋生手段,只能扒上来讨好他,给他生孩子。
他期待有个人能想尽把法拴住他,在他身上花心思。
他失败了,母亲大闹陈念单位,单位里居然凭着妇女儿童保护条例给她保住了工作。
大事不妙,单位不会因为双职工把他给踹了吧?他当年录取流程可算不上合规。
郑家旺提心吊胆地忙了一阵,想起陈念和孩子就咬牙暗恨。
熬了几年,车队私有化了,他会巴结讨好,位置终于坐稳当,他长出口气。
可他也失了雄心,歇了再生一个男孩的打算后,郑家旺觉得不能亏待自己,平日里好烟好酒,还打点小牌。
年纪一大,认命和不服在脑子里交替上演,他得找个排遣不是?
那天本不想打大牌的,他不怎么沾这个。
一桌人里有个眼半生的,玩了半天,儿子放学了,来找他。
小孩子娇惯,受不住屋里烟熏火燎,哭哭啼啼要回家。
那人背时,输了钱,心烦意乱。
他一把把麻将砸在地上,照头给了儿子一下:“你再哭,哭什么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妹子。”
小孩吓着了,收不住泪。
他冲上去,捏住小孩的嘴巴,从耳后摸出烟点燃,深吸一口,烟喷在他儿子脸上。
“说,你是个姑娘还是小子。”
男孩不敢哭出声。
他把烟塞进儿子嘴里:“来,吸一口,告诉叔叔伯伯你是个有种的。”
郑家旺看着小孩子吸了一口,烟从鼻子嘴巴里呛出来,他上去打圆场:“好了好了,跟亲儿子计较什么。”
说着把小孩抱起来,出了房子逗弄。
良久,小孩才慢慢哭出声。
郑家旺拿出前十四年都没有过的柔情哄他,小孩渐渐安分下来。
屋里,男孩的爸爸气消了,出来换他。
男孩还是有点怕,畏畏缩缩不肯去牵爸爸的手。
郑家旺说:“不要怕,你长大就知道你爸对你多好了。烟可是个好东西,抽一口,赛神仙。”
他回想起自己的第一口烟来,就像回味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
麻将馆的屋棚下,两个男人相视一笑,独属于男人的浪漫流淌,男孩还小,他不懂。
再回到牌桌,有人问郑家旺打不打大的,他本该打个哈哈拒绝的,他没有。
——反正没人继承他的家底,省他妈什么?
郑家旺一晚上输掉了三千块。
开始有点理智,后来红了眼。
讨债的和他一道回家,陈念一看几人来势汹汹,给泡了茶。
他没那么多现钱,更不好找老爹开口。
“要不签个条,按规矩算利头,我们就不打扰哥哥嫂子办正事了。”为首的流氓语气轻佻。
郑家旺后知后觉,这是个套。
他都准备认命了,陈念却叫停:“你们收外汇不?”
那几个流氓觉得新奇,问是哪国的钞票。
陈念喊了声:“苗苗,把你存钱罐拿来。”
郑家旺这才看了看女儿,她好像被吓着了。
他努力和缓了口气:“去拿吧,算爸爸借你的。”
郑怡禾看着他,看得郑家旺心烦,想抽烟,但他压住了。
苗苗拿出自己的存钱罐,那是个从中间拼起来的塑料兔子玩偶,沿着中线拆开,里边有大大小小不少钞票硬币。
郑家旺不认识美元,流氓头子倒是有点见识,验过真伪,拿了钱,丢下欠条就走了。
郑家旺揽过陈念的肩膀,低声道歉:“那就是个套子,我上当了,念念,我下次不会了。”
陈念身体僵直,又软和下来:“孩子还在呢。”
郑怡禾乖乖地回房。
两人在沙发上难得一番温存。
郑家旺问:“苗苗哪来的钱?”
“上次苗苗去梁雨家做客,她家有人结婚,拿的红包。”陈念靠在他怀里。
提到梁雨,郑家旺就想到了梁载煜,想到了梁载煜开的车,想到梁载煜的女人,心下的火又躁动起来。
陈念讨好地摩挲他的手背:“我本来不打算要的,可我想着退回去人家会看低了我们,本来打算等苗苗和梁雨中考完了就换成钱回给梁雨。”
郑家旺回摸她的手指:“那现在怎么办?”
陈念道:“人家家大业大,不会在意我们这点东西。而且梁雨和苗苗那么好,不会说什么的。”
有人夸梁载煜就跟有人踩郑家旺似的,他心下不舒服。
有次他去放松,一出店门,就看见梁载煜和个小姑娘挽着手压马路。
他本想上去打招呼,梁载煜却只跟他笑了笑,连头都没点,就上车走了。
郑家旺觉得梁载煜看不起他,这可不行,男人不能被人看不起。
而且都是嫖,分什么高低?
但这话不能和陈念明说,哪怕陈念一直默许他“尝鲜”。他还是很爱陈念的,毕竟这么多年了。
想到什么,他笑出来,说:“我还得感谢国家政策。”
陈念不解。
郑家旺解释:“我没有后人,他梁老板也没有后人,这才是真正的平等啊。”
陈念不讲话了。
郑家旺往她身上凑了凑,安慰道:“你气什么,我又不怪你,我还得谢谢你,给我养了个好女儿。”
提到郑怡禾,陈念总是有很多话说。
“说正事,苗苗下学期就会考了,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上一中。”
“苗苗不是成绩很好吗?”郑家旺没怎么关注过。
“在九中还成,但九中太差了,也不知道具体如何啊,而且自从一中改革后,每年硬性规定只招八百人了。”陈念低声说,“苗苗的老师一直跟我暗示,一中可能要参与援藏计划,这八百人里边藏区就得占三百个名额。”
郑家旺对这些不感兴趣,郑怡禾的学习多半靠自己,部分靠陈念。但他做了亏心事,不得不听。
陈念打量着他的脸,收住话头。
她暗暗想,苗苗,要给妈妈争口气啊。又忍不住有些得意,郑怡禾的老师给陈念指了条“明路”。
政策变化下,谁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但还是有些招的,一中往年就有惯例,会降分录取在省级及以上比赛中获得名次的学生,而郑怡禾不是正好会写作文吗?
自己现在不能打包票,何况郑家旺也不知道苗苗这届中考有多难,等郑怡禾被一中录取了,别人没考上她女儿考上了,她陈念就能扬眉吐气了。
郑家旺,乃至整个郑家不是看不起她吗?不是老明里暗里笑话她精心培养的宝贝去读了个三流中学吗?不是不让她进门过年吗?
她就熬着,熬到郑家佩服她的那天。
但现在还不能讲,她压着自己,虚虚靠上郑家旺的肩膀:“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小心。”
郑家旺不想回答,他已经认过错了,管女人如养鸡鸭,给点饲料就成,吃得太好,已被驯化的家禽就会生出扑腾起飞的心思,这是劣性。
四张美国人的钞票就想买他低头,还是向女人低头,那是不能够的。
他想直说自己被那对父子扰乱了心神,但指向性太明显了,不好说,尤其是郑怡禾还在隔壁。
老郑头对他一般,他就不孝顺老爹。
他得从这件事里汲取教训,郑怡禾一点点大了,他渐渐过了壮年,国家还不松口让他生儿子,等他老了就只能靠郑怡禾啊。
他突然有点后悔,郑怡禾和陈念太亲,跟他太远,他得对苗苗好点儿,不然老了还不得看陈念脸色?
于是他斟酌着开口:“今天看到个小孩掀桌子,他爹训了他,我想到咱爹了,心里烦。”
陈念果然不想听,郑家旺止了话。
郑家旺胡乱想着,想他和郑老爹,想着那男孩的第一口烟,回想起自己的第一口烟,又想到了那些旖旎事来,不过想的可不是陈念……
电视里,中年贵妇推开老爷,小妾娇笑一声,心道:“好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郑家旺不动声色地收回了之前抱着陈念的手,想着等明天跑完车要提点东西去看看老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