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的烛影下,闻皎翻动书页。
听到极轻的脚步声,她顿住了手中动作。
她与应齐岳约好,每月朔日在家中一聚。
“来了?”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双皂靴出现在了地砖上。
“大人,你没事吧?”
大街小巷都在传她为阻止士族置女闾在朝会上磕得头破血流,应齐岳一直记挂着。
“没事。”
闻皎将书放在膝盖上,目光示意他坐下。
“谢春楼是秦宵的产业,你顺着这条线去查,或许能查到些东西。”
“卑职正想说这个。”
应齐岳取出袖中账册。
“这是?”
“谢春楼的账册。”
闻皎不敢置信,赶忙翻了翻,粗粗浏览下来,居然真是谢春楼的账本!
“秦家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它的财富,我想太子看上秦家,多半是看中秦氏的财力。谢春楼是秦家最挣钱的生意,我潜入楼中将账册偷了出来。”
应齐岳指着一处给她看,“谢春楼每年有大笔进账,可支出也十分庞大,有些理由很详尽,有些却只有一个简单的灯笼标记。”
闻皎翻看着账册,发现每个画着灯笼标记的支出只有钱银数目,旁的一概没有。
数额多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
这一年,谢春楼盈利的钱,十有八九都入了那个灯笼标记。
“太子有个得力幕僚,名为邓尧,卑职打听过,他生活奢靡常常一掷千金,身上的衣服都是天蚕丝所制。灯与邓谐音,或许这个灯笼就是他!”
“……即便查到邓尧,太子也能从中全身而退。”
她小瞧了太子的手段。
“此事你不必再追查下去,科举在即,好好准备考试。”
“可是——”
闻皎不由他反驳,“你将书架三层的书拿过来。”
有几本叠在一起的书,最上头那本写着《刑名要录》。
“这是大理寺卿崔行俭所著之书,下面那册是《韩非子》。崔大人是这次明法科的出题人,但实际出卷的多半是他的亲信张迁,最信奉法家。”
“多谢大人。对了,大人,我找到了能为我作证的人。”
脑海中浮现那人的身影,应齐岳情不自禁感慨,“从前是我有偏见,没想到最后肯帮我的竟是她。”
“可靠吗?”
“嗯!”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她的身份。”
“我明白!”
“大人——”应齐岳还有话想说,“那个帮我的人是个妓子,她听说您在朝堂上为女子做的,她很敬佩。”
闻皎有些欣慰,可是她已经无力太久。
“我乏了,你走吧。”
“大人,您保重。”最后觑了眼闻皎额头的伤,应齐岳转身离开。
他走后,闻皎静坐了会儿。
烛火发出荜拨声,灯光暗了下去。
她剪断了灯芯。
火光一跃,洒满了整间屋子。
她就像灯芯,注定会有燃完的一刻。
赌一把吧,闻皎对自己说。
然后磨墨,将应齐岳和他查到的事写下。
封好密信,闻皎转身去了邻舍婆子家,那里如今住着年迈的老者。
她不发一言,将信交给了老者。
应齐岳的事,从下往上查是寻不到结果的。
唯有晋王插手,才能有一丝转机。
可是这样,她便将自己和应齐岳的命运紧紧与赵铎绑在了一起。
成,王侯卿相。
败,粉身碎骨。
……
契力抱着一堆拜帖和文章放到她桌上。
“今天送来的。”
科举将近,这些日子给她送拜帖的士子如过江之鲫。
每日的文章也堆得如小山似的。
更有甚者,在她门前守着,专等着她下朝回家之时自荐。
“外头人还多吗?”
“他们见大人不见,都回去了,哦,有一个一直守着。”
闻皎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
“大人,那个读书人看着挺穷的。”
“你动了恻隐之心?”
契力木讷地摇头,“他不太聪明。”
闻皎被他这样子逗笑,“你怎么知道他不聪明?”
“他名气很大,听说文章写的也好,但是他在咱们门口站着不走,不是为难大人吗?”
契力瞧着不关心外物,没想到心思还挺细腻。
“是这个理。”
若是在她家门口等着便能被接见,天下士子不都要效仿了?
鬼使神差的,闻皎追问:“他叫什么名字?”
“柯煜。”
好熟悉的名字。
闻皎在脑海中搜寻了一番,猛然想起,就是那个写了赞美裴照战功诗词的士子!
“让他进来。”
契力也不问,应了声是,利索地替她办事去了。
“学生柯煜,拜见大人——”
柯煜掀起袍角,朝闻皎行了个大礼。
她手指微抬,示意人坐下说话。
“坐吧。”
柯煜受宠若惊,紧张地坐在离她两丈远的椅子上。
“谢大人!”
契力为他端来茶水,柯煜手抖着端起茶水,差点呛到。
“那首广为流传的《贺胜》是你写的?”
“是!是学生写的。”
“谁教你写这首诗的?”
“没有人!没有人教学生,学生在进京途中听到裴帅得胜的消息,喜不自胜,故而作此诗。”
闻皎眉头蹙起,似是不满意他的回答。
“吾辈儿郎,当以天下为己任……”
“你是……江西宜春人士?”
柯煜面色泛红,激动地倾过身子,“大人知道学生家乡?”
“一路来可有遇到提起岭南战事的人?”
柯煜心中一凛,他怕闻皎知道自己是剽窃的想法,硬着头皮道:“没有。”
闻皎喂到嘴边的茶盏往下挪了半寸,露出审视的双眸,“说实话。”
“学生所言句句属实……”
她放下茶盏,慢慢吐出一口气,“你不是做官的料,早些回家吧。”
“大人何出此言?”柯煜洒了茶水,一面手忙脚乱地抖着衣服,一面站起来看她。
“被人利用了还洋洋得意!入了官场,你死无葬身之地!”
“学生不知哪里得罪了大人——求大人明示!”
“你没有得罪我,你得罪的是裴大人。”
“我,学生写诗赞扬的裴尚书,学生——哪里得罪他了!”柯煜膝盖一软,急得趴在地上,就差哭求她了,“学生寒窗苦读二十载,大人,求您明示——”
“木秀于林、功高盖主古来为臣子大忌,朝廷赢了胜仗,你不写皇恩浩荡却写他盖世武功,不是如同烈火烹油吗?”
柯煜恍然大悟,“这,这学生竟未想到此中关节,裴大人——”
“裴大人从未给本官示意,你现在想起谁与你提过战事了吗?”
“有!有一个人,鹰一样的眼睛……枯瘦的身形!”
章玦。
赵铎到底还是用了他。
心中定了定,闻皎嘱咐他,“这件事你烂在肚子里。”
柯煜连连答应。
“今后小心行事。”
闻皎挥手,身旁契力踏出,做出了送客的手势。
“大人您方才说让我回家——”
“你要科考是你的权力,但你心思简单,不适合官场,不如回乡做个夫子。”
柯煜听了她的话,黯然垂下头去,“学生谢大人指点。”
连主考官都不看好他,这次科举结果已经注定。
可他不想认命!
凭什么!
他寒窗苦读二十年!他吃的苦,就因为上位者一句轻飘飘的不适合便算了?
人走后,闻皎还坐在大堂。
不由得自嘲一笑。
什么太子、晋王,都是一丘之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