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闻星说:“剧组明天就走了。”
林理枝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四肢散漫,发梢还有一点湿:“刚好我的高铁是明天下午。”
书桌上堆着课本和教辅,这次副本的时间太长,寒假作业还堆在桌子上,打开却发现函数和线代像水一样从脑子里溜走了。
好在假期还有半个月时间,努努力也未尝不能拯救一下,两人沉入知识的海洋,不分昼夜地学了一星期,总算从记忆里的犄角旮旯捡回了那些知识,再出门都觉得恍如隔世。
时光流逝的威力如实反应到现实,和世界的接轨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需要足够的接触,人才能切实地明白自己仍旧活在这世界上。林理枝也借此机会在虞闻星的带领下好好逛了逛这座城市,她自小在青城成长,这么多年从未走出去过,目睹一草一木的变化,自然是个合格的导游。
“高铁站是近几年才建起来的,以前那块地是工业园区,因为污染过于严重被关停,一直荒废到现在,仍旧有很大一片未开发区域。政府尝试过重新招标,但没人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
“你对这里很熟悉?”林理枝问。
虞闻星点点头:“我妈以前是厂里的女工,婚后还分配了房子,我和虞听月在这里长大,上厂里的幼儿园。”
“厂里的……幼儿园?”林理枝试图把这两个词对应起来。
面前的建筑被岁月锈蚀得早就只剩一堆钢筋铁片,高炉的烟囱表面爬满干枯的爬山虎,在北风里沙沙作响。林理枝对幼儿园的记忆是小区楼下或者小卖部后的天井里,孩子们穿着统一的校服,嫩黄色的桌子和红色的塑料椅,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贴纸,矮柜里放着书包。
但这片工厂的残骸依旧冰冷坚硬,似乎与柔软吵闹的人类幼儿毫不相干。
“很难想象吧,说是幼儿园,其实就是托管所,退休的老工人们在家长上班时看着孩子。往这走。”虞闻星带着林理枝穿过长满荒草的土路,六层的混凝土建筑曾是工人的居住区,厚重的大门自从关停就再没有开启过。
虞闻星将手轻轻贴在大门上,向右转,指着一条小巷道:“从这进去。”
地上有不少玻璃渣,好在该塌的都塌了个干净,不必担心高空坠物,林理枝努力寻找干净的地方落脚,恍惚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轮回,在过某个迷宫副本。
转过两个弯,又低头躲过阳台突出的下部,一片空地就出现在眼前。低矮的秋千架和一些掉漆的健身器材散落在空地上,还有个不大的沙坑,上面遗落了一把因褪色而发白的塑料铲。
林理枝捡起那把铲子,轻轻用力就掰下一块碎片:“这就是你们的幼儿园?”
“对。”那个被充作秋千的轮胎落在地上,虞闻星伸手按了按,坐了上去,将过去的一切从回忆里翻出来,向林理枝展示,“这个秋千还是厂里的老工人焊的,虞听月很喜欢,每次都要排很久的队。我从小就闲不住,不喜欢乖乖坐秋千,趁没人的时候偷爬健身的铁架子,有次被我妈撞见,把她吓得半死。”
林理枝靠着虞闻星坐下来,两人都穿成圆滚滚的面包,在不大的轮胎上挤成一团:“听起来真有意思。”
“你的童年有什么有趣的事吗?我是说除了轮回之外的那些。”
林理枝认真地想了想:“有。”
那时候她刚住院,晋塞雪送她办理手续的那天,穿了一条紫色的裙子。六七岁的孩子记不清人脸,只有对颜色的记忆最深刻。出院那天,她抱住穿着紫裙子的女人喊妈妈,却得到了一声轻轻的笑:“小朋友,我不是你妈妈。”
过了一会,晋塞雪赶来,尴尬地对那位女士又是道歉又是致谢。她把小小的林理枝放在自己膝盖上,认真地说:“你要记住妈妈的脸。”
“然后我就在那半年时间里,每一天都粘着她,睡觉时都要开灯,因为一醒来就可以看到她长什么样子。”
林理枝转了个身,摘下虞闻星的手套,握住她的手,手指每一点细微的蜷缩与退让都无可遁形:“你不恨你妈,也很爱你的妹妹。那又是因为什么,让你足足三年都没有回家?”
“习惯了,而且……我好像没说过,我进过两个月的少管所。”
她的母亲和妹妹需要保护,当遮风挡雨的臂弯离开,总有人嘚成长起来。
社会赋予性别以刻板印象,并将对应的男人与女人教化成相同的样子。那时的虞闻星早慧且年幼,没经历过社会的洗礼,认为成为保护者,就要先成为一个男性。
“他们说,这个家的男人跑了,母女三人迟早会吃干抹净。”而虞闻星会站出来,挡在流言蜚语面前,大喊着她会成为这个家新的男人。
说干就干,她剪短了头发,开始拒绝小裙子和芭比娃娃,将所有刻板印象通通套用在自己身上。男性要勇猛好斗、要开朗乐观、要积极进取——她遗忘了那个热爱洋娃娃和秋千的自己,喜欢上了仰卧起坐板和爬梯,可面对凶神恶煞的讨债者时,依旧无能为力。
母亲为了躲他们搬家了,从工厂离开后,她的积蓄只够最差的环境,却依旧一次次被找上门来。有一天,虞闻星路过了打架现场,小混混们疯狂地把所有趁手的武器都往对方身上招呼,狠厉,血流成河。她没被吓住也没有逃走,而是等到两方人马分出胜负,向胜利的那一方问道:“哥哥,你们是在打坏人吗?”
为首的混混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里面还包着一颗金牙,见是个小女孩,丢下酒瓶子狼狈地擦了擦脸:“对、对啊,我们可是暗中惩奸除恶的城市英雄,别说出去啊小孩。”
虞闻星问:“那你们能帮我打坏人吗?”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暴力有时是对抗暴力见效最快的手段。”
好孩子和坏孩子也不过是一念之差。
“结果我发现,我比那个不称职的男人为她们带来了更多的议论。”
对一个母亲来说,男人跑了,独自拉扯大两个孩子是坚强、是值得夸赞的,可如果她的孩子中出现了一个小流氓,那么更致命的流言蜚语会成百上千倍地反噬回来。
虞闻星又一次想抽回手,无果,反而被林理枝更紧地握住:“那时候青春期,觉得自己能一人对抗全世界,又刚好和我妈大吵了一架,心里一横就离家出走了。后面因为打架斗殴进了少管所,我妈来接我的时候都是蒙着脸的……我就觉得,是不是我让她丢人了?这么一想,就更没有脸面回去了。”
林理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么说,你很勇哦?”
“我就是很勇……”虞闻星红着脸,“别说了。”
“因为这么点事,过年都不回家?”林理枝伸手把虞闻星拉了起来,“就像你爱着她们一样,她们也爱着你。那么多年过去,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呢?”
两个胖面包撞在了一起:“你就不能像喜欢我一样喜欢喜欢你自己,把和家人和解当做送自己的新年礼物吗?”
林理枝把头埋在虞闻星的颈窝里,笑得放肆又轻快:“我看到了,你往我行李箱里放了个毛绒绒的大耳朵兔子。”
她轻轻闭上眼。
虞闻星颤抖着回抱,怀中人的嘴唇柔软且温暖。眼泪流在脸上很快就冰凉一片,她在最原始最悸动的接触里模模糊糊地想:“我确实想看看……床底的芭比娃娃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