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大宅被围在高耸的四面墙里，青砖黛瓦，墙角经年累月泛起苔藓的水痕。

这是一个典型大家族的院子，三进七跨，一群人侍候着唯二的主人。周老爷没有父母和其他儿女，对夫人和姨太太不管不顾，一颗心全扑在远渡重洋的儿子身上。

周夫人是否有家人并不知道，她在大宅里是苍白的一片影子，标准的大家闺秀，周少爷的母亲，周老爷的正妻，刚死遗体就被拉出去烧了个一干二净。一边要新风潮新思想，一边却在四方城里维持着一个封建大家族的尊严。到最后，一个旧时代的女人反而被拿来做了“新”的踏脚石。

好在至少有别人记得她死了——第七天，夫人的亲戚们终于姗姗来迟，赶来奔丧。

周老爷安置了他们，难得换了一身肃穆的黑西装，装作悲痛的样子。下仆们并不用额外警告，他完美无缺，关心儿子敬护妻子，是个好丈夫。

他们在前厅交谈了一刻钟，草草把毎杯茶喝了一口，夫人的父亲才想起自己是来祭祀女儿的头七，用一种沉痛却不失严肃的脚步走到后院，烧了两片黄纸，在灵堂前哭了一回。周夫人温婉的笑意退化成了单薄的黑白照片，不过一张纸的厚度，被装裱在厚重的乌木框里，一如她生前地看着这一场好戏。

她姓赵，但花圈上垂下来的字条却是“沉痛悼念周氏婉蓉夫人千古”。

捧灯的少男少女安静在灵堂两侧排成一排，高低错落，影影绰绰。虞闻星在最前面撞上了赵家老爷扫过来的视线，心中没来由一惊，温驯地低下头，后颈上骨头的痕迹分明。

长久忍饥挨饿的身体，不是好吃好喝几顿，就能在几天内吹气球似的涨回来的，这群少年身着宽大的麻衣，内里却是一排排骨头，唯一健壮些的就是阿牛。

这孩子是得罪了人，被人敲完闷棍打包卖过来的，至今仍絮絮叨叨着想回家。

明珠比虞闻星这具身体高一些，将头埋得很低，表情羞愧。她缠过脚，但又解开了，因为她母亲意识到在乡下没人会要一个缠了脚做不了农活的女人，却仍然想让女儿再“娇俏玲珑”一点，引得男人的喜爱，就能多要些彩礼。

明珠也想家，担心弟弟吃不好睡不好，没人给他铺床。他是要干大事的人，姐姐就是为了解决他生活中的庸碌而存在的。

她准备了一个小小的布包，拿来装赏钱，攒满了就寄回家，给弟弟娶媳妇用。

周家要这批人要得急，又不肯去城里的人牙行子，只要偏远地方一辈子没出过门的少年男女，一个一百银元，是农村青年们几辈子都攒不出来的彩礼，明珠妈妈自然毫不犹豫把她给卖了。

虞闻星先低下头，赵老爷的视线就对上了明珠的，她发着抖，慢慢抬起头，挤出一个胆怯的微笑。

谁知后者上前一步，抬起她的脸左右看了看：“你叫什么名字？”

“明……明珠……”

赵老爷松了手，转向花圈前的周老爷：“你这里这个叫明珠的小姑娘不错，我要了。”

在周夫人温婉平静的微笑前，周老爷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明珠颤抖着从捧灯的人里走出来，穷苦的年岁里，孩子都早熟，谁都知道把人要过来是什么意思。

赵老爷有了个留学的孙子，本人再怎么保养也不会年轻，深深的眼角纹和法令纹显得不近人情。虞闻星握了握明珠的手。

她只有十六岁。

这荒唐的一幕在周夫人灵堂里平静地接过，夫人的父亲、姐妹、兄弟和姑姨依次祭祀过，就裹挟着瑟瑟发抖的明珠一起去了管家为他们安排的客房。

明珠在人群里咬着嘴唇惶恐回首，捧灯人被墙角的黑暗笼罩，一模一样的麻衣，高低错落的身量，手中明晃晃的白灯笼。

灵堂里周夫人的遗像依旧在笑，关门时带出的风把挽联吹起一个小角。

她害怕。

脚步声远去后，原本安静的灵堂中响起窃窃私语。

有人在羡慕明珠运气真好，阿牛却从角落的位置冲出来，愤怒地指着周夫人的遗像：“就在这？就在她面前？说带走人就带走人？”

“人家是主子，主子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何况，活人的事还能轮得到死人来插嘴？”有人嗤笑一声，“怎么，你喜欢她啊？”

成年人的恶毒从这帮大孩子的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直白得让人心惊。

阿牛是个暴脾气，当下就和出言不逊的几人吵了起来，灵堂里一时闹哄哄的。有人去劝架，反而被打了一拳，顿时骂战升级成拳脚。

打急眼了没人会顾及周围环境，其他人都缩在墙角自顾不暇，虞闻星倒是有心阻止，但这具身体太弱，她堪堪把阿牛从包围圈里拖了出来，吼道：“你在这待着！”

下一瞬，花圈被打翻了。

那花圈用的并不是真花，而是精致的纸扎，为了精巧，那纸制得极薄，层层叠在一起。他们打得兴起时把灯笼搁在供桌上，挽联落进灯油里，只片刻火焰就烧了上去，把花圈烧成一个熊熊的火球。

少年们闯出此等弥天大祸，都吓呆了，只有虞闻星抓住被烧得焦黑的竹骨架拍灭火焰，手上烫起了一圈燎泡：“去开门！”

阿牛呆滞地应了一声，反应却不慢，和一帮人七手八脚撞松了门闩。为了防止这群人心思浮动捧不住灯，管家走时总要把门反锁，这时却差点害死一屋子人。

火焰烧了花圈，从各处白幡攀爬上去，火星子落到麻衣上，一碰就着。

浓烟在室内弥漫，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响起，恐怖的高温已经贴近皮肤，可这间屋子里的窗户全被钉死，细瘦的手指拔不动结实的长钉。

门闩虽然被撞松，依旧被卡在缝隙里不上不下。阿牛从门缝里伸出手指往上顶，身后的人又开始撞门，手指被门缝狠狠碾过，很快肿了起来，移动困难。

他用指头一点点拨弄门闩，看它滑脱出来，眼看逃生之路就要打开，但门缝里的艳阳天下，突然冒出一只眼睛，灵活地转了一圈，那门闩就一点、一点地滑了回去，咔嚓一声，彻底堵死了生路。

火焰终于烧到了遗像上，虞闻星跪坐在沉重的相框旁，看着一片纸钱从窗户里飞进来，卷了一团火，又飞了出去，点燃整个大宅。

黑白照片被火烤得蜷曲焦黑，只露一点嘴角，也被纸张扯动，笑得扭曲又悲哀。

林理枝和虞闻星在一片虚无里碰头，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首杀。”

办丧事时，周家大宅里堆了不少纸制品，火焰落在其中如入无人之境。这种老式的屋子主结构都是木，再耐火耐高温的木头也是木头，面对汹涌的火势毫无抵抗之力，将所有人活生生埋葬在里面。

“支线任务里的大火就是几个人打架打翻了花圈？”林理枝嗤笑道，“要是真这么简单，我们也不用在这里待一年了。”

主线任务下本来有个三百六十五天的倒计时，周家大宅毁于大火，倒计时也随之清空，一周目失败，而且失败得莫名其妙。

虞闻星说了自己最后看到的景象，依旧对火场中的窒息感心有余悸：“你说过这个副本除了角色扮演还有灵异类标签，这个算吗？”

“算。”林理枝说，“鬼很可能是周夫人，她恨周家，想毁了它也不奇怪。”

“你找到了什么？”两人并没有在一起，林理枝又穿上了女佣的壳子，被谈若桑扮演的姨太太以采买的名义指使着去大宅外溜了一圈，菜市场里乱哄哄堆满了摊位，有人拉着黄包车淌过混浊的泥水，言行举止也都没有异常，是货真价实的活人。

但在外面待的越久，路人看过来的眼神就越凶残，身形也越扭曲。这是副本在警告她回去，S级副本并非能肆意闹腾的地方，林理枝不欲和规则对抗，折起蝴蝶刀，买了两朵绢花后顺从地回去了。

从外面看过去，周家并非是一座大宅。

“而是一片烟雾深锁的重楼。”

副本的名字叫重楼遗梦，原来只有离开重楼，才能窥见一角真相。

“你是说，这个副本或许是周夫人的一个梦？”虞闻星听出了林理枝的话中之意。

周夫人恨周家，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事实。冷漠的丈夫需要的只是一个结两家之好的儿子，至于他身上的另一半血属于谁，周老爷并不关心。

他纵容姨太太侮辱她，下人漠视她，她死了之后立刻被送去火化，挂几块白布撒几堆纸钱，直到最后一天才假惺惺地摆了个灵堂，买来一群不懂规矩的半大小子。

或许她曾对自己的生父有希冀，但对方却当着她遗照的面，要走了一个女孩。

这位周夫人的人生可真是大写的“活着没什么意思”，一辈子都把自己裹在温婉贤淑四个字里，周家在她眼里不是三进七跨的大平房，而是烟笼雾绕、怎么也逃不出去的重楼。

外面的人心向往之，里面的人寻路无门，只有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让里里外外都解脱。

“主线的存活，看来是让我们活到一年后。”林理枝曲起手指，抵着下巴思考起来，“一年后逃出周家大宅，那时候才能看到周家真正的结局。”

“在那之前，我们都要给它当保安。”而危险无处不在，谁也不知道这封建余孽的地盘里藏了多少不干净的东西，万一每个鬼都能闹出来大事，她们可一辈子都别想出去了。

“对了，谈若桑呢？”虞闻星问，“她没和你一起吗？”

空间里全是虚无，有什么都能一眼看到，朱萍也在一边，只是极为警惕，死活不肯凑过来，两人也识趣地不去打扰。只有谈若桑哪里都找不到。

林理枝幸灾乐祸地笑出声：“她被绑死在姨太太的身份里了。”

这个副本如她所想一般会无限循环，谈若桑会随着每一次循环重启。她的身份是四人里最高的，却也最受拘束，代表一方势力和周老爷交锋，有着姨太太的身份，却是个被软禁的筹码。

“先把这堆魑魅魍魉全稳住，”林理枝说，“周夫人要赶在头七前动手必然有原因，头七是回家，也是离别。过了这一天，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就像无限读档去打一个完美攻略，区别在于现实中游戏可以随时终止，轮回的副本却无止无休。

如果不能尽快破关，长久循环下来，积累的绝望足够把人逼疯。

副本慢悠悠地等着她们聊完，这才再度用浓雾淹没了她们。依旧是熟悉的天旋地转，虞闻星小心翼翼把自己从地里拔出来，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嫁妆，就连那盏灯都重新回到了林理枝手上。

她这次没再贸然把道具拿出来，鬼魂的手握不住任何东西，何况流程都经历过。她在虞闻星疑惑的眼神中把长发往脸上一掀，缝隙里的眼睛瞪得溜圆：“吓人吗？”

“只露一个头是挺吓人的，”虞闻星实话实说，“身体扣分了。而且，你也不像夫人。”

夫人是卷发，林理枝的头发太直了。

“没关系。”

她只需要让周老爷相信世界上有鬼就好了。

七天时间足够让两人对老宅驾轻就熟，谈若桑正在往外赶人，把门摔得震天响。女佣们疑惑地抱怨几句，也乐得清闲，纷纷散去，完全没注意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地穿过墙，进了姨太太的房间。

谈若桑正在处理伤口，嘴里咬了块手帕，抄起剪刀在酒精灯上烤了烤，就硬生生剪开皮肉，抠出一枚子弹壳。做完这一切，她又拿酒精灯把伤口烧焦止血，躺在湿透的褥子上虚弱地喘息。

直到灯里的液体下去了一小半，她才脸色苍白地靠在床柱上：“我知道你们来了。”

她并没有因为身份被绑定而成为循环的一员，只是上一秒才被压在房梁下，下一秒就捂着伤口躲在被子里，死亡和疼痛无缝衔接，让人愣神了半晌。

“毕竟你是盟友。”林理枝拉着林理枝从房顶飘下来，看了看那个狰狞的伤口，“枪伤？”

“对。周老爷房间里可能有枪。”谈若桑披上干净的外衣，费力地把被褥掀到地上。附身时并不会继承原主的记忆，她和虞闻星还好，林理枝却麻烦了，只能尽可能从熟悉的人身边调离。

“火是周夫人的手脚。”虞闻星将线索复述了一遍。只从字面意义上推测，这个副本可能是夫人的梦，但周夫人既然不能在人间长留，轮回给出的一年时限又是怎么来的？

夫人的鬼魂确实存在，只是在特殊的一天以某种形式暂时重返人间。

三人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捧灯！”

周家连灵堂都是草草布置，对捧灯人却极为看重，足足几十个少年，要是人间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