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酒阑客散,骊欢屏退侍女,煮了碗醒酒汤来爹娘的院子请安,站在外堂碰巧听到里头爹娘唉声叹气的交谈。
“夫人,今日初初和少慕那孩子聊得如何?”
“别提了,初初兴致不高。”
片刻的沉默,阿爹惋惜地喟叹一声,声线浑厚:“那便算了罢,这婚事退了,什么代价咱们骊氏都担得起。”
“夫君,会不会是我平日对初初的管教太苛刻?我太久没见初初开心笑过了。这段日子她听话许多,也不老想着往外跑了,时不时还亲手做些糕点送过来、帕子绣得比我都好……她越这样,我心里越不是滋味,你说是不是我将她拘得太紧?”
“你别胡思乱想,这么些年不都这么过来的,与你无关。”
“那怎么回事呢?夫君,你说初初口中那些胡话……会不会是真的?”
“这更不可能,少慕那孩子我看着长大,他若意在皇位,早该借本将军的势扶摇直上。眼下裕王登基,对他礼数周全百般倚重,他挑这个时候谋权造反,还反咬我们骊家,疯了吗?那孩子不是这等蠢物。”
阿爹笃定不疑,骊欢听了会儿,转身回到鸣丹斋,不觉失眠到五更天。
槐序和葵扇两名侍女在外间歇着,骊欢拢衣出屋透气,四处天光黯淡,却掩不住满地莹白,乱琼碎玉在院中肆意飘摇,初冬的第一场鹅雪悄然而至。
倏然,一道白影映入眼帘。
骊欢眸光颤了颤,便见楚慕侧身望向她,轻薄的雪锦白绒大氅垂至靴面,颀长身姿倚靠着她寝阁的窗棂,玉面苍俊昳丽,凤眸幽深清寒。
一如当年凤鸾宫外,夜夜流连的帝王身影。
骊欢心头微微一悸,楚慕率先回神,难得尴尬地敛了敛睫羽,又瞬间收拾好情绪,温声走到她跟前:“今年冬雪来得急骤,初初,你看那墙根下的腊梅,好似一息之间全开了。”
骊欢展眼扫过朱瓦青墙,几株艳烈梅枝随风雪飒飒飘舞,是她去年冬托宫中花匠从御花园移植的珍品。当时想着今年雪里开花剪一些插瓶取乐,可惜今年的骊欢变作她了,她再没有这样清雅闲适的心境。
“景王殿下为何在这里?”
骊欢目光落回楚慕身上,楚慕没有躲闪,失笑地摇了摇头:“昨夜长琰兄被手下副将灌得受不住,便拉我一同饮了些酒。夜深了,我就在骊府歇下,想到了你就过来看看,我这便离开。”
“……楚慕,你不觉得厌烦吗?”骊欢瞳仁波光潋滟,似要看到男人心底至深处,嗓音疲软,又轻如绒羽。
“你分明不喜欢我阿爹啊,你也看不上我阿兄那样心无城府之人,你讨厌骊家迂腐不思变通,你更讨厌彻儿那孩子……却还要耗费气力讨我爹娘的喜欢、和我阿兄结交,甚至派神医救治我阿姐的未婚夫、给彻儿找启蒙的师父,这样有意思吗?”
“为何不能放过我,你不累吗??”
楚慕凤眸微冷,盯她片刻,摩挲着衣袖思忖:“不,于我来说,坐在宣政殿批阅奏章,和做这些事情没有差别。”
骊欢嘲弄地扯了扯唇,别开脸望向廊檐外淅淅索索的鹅雪,索性撩衣坐到门槛上。
楚慕解下白绒大氅披到她清瘦背脊上,就着她身畔坐下:“昨日见我来,所以不开心,夜里没有睡好?”
“不是的,”骊欢单手支起下颌,水杏眸儿有些空洞,良久才望回男人,“我们的婚约你想怎么做?你知道的,只要我咬定不嫁,我爹娘不可能逼我。”
楚慕低声应是,捋了捋骊欢耳鬓随风曳动的散发:“婚约随你心意罢,初初,你我是双世之人,你相信宿命么?我只能确信一点,这辈子我的一切都以你为中枢,我会牢牢跟在你身边。”
骊欢漠然冷笑,盯着他认真地强调:“可是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我不是那个整日念着你的骊欢,我不可能再嫁给你。”
“……好,你实在不愿嫁我,那也可以,你不想看见我,我便不让你看见,我可以帮你嫁给任何你想嫁之人。”
楚慕低喃说着,凤目阒然蕴出淡淡的狠色,沉下声线琢磨:“楚谚如何?我死后你跟着他很痛快不是吗,你若喜欢,我可以逼他迎你进宫。”
骊欢愣了愣,惊愕地睁大眼睛:“你在胡说什么!楚谚已有皇后,人家夫妻好容易才在一起。”
楚慕不以为意地眯了眯凤眸:“这有什么难的,你放心,你若进宫自然是绝无仅有的皇后,剩下的你不必过问。”
“……”
骊欢心如擂鼓,脊骨窜起阵阵凉意:“你想做什么?你别乱来。”
楚慕唇线凉薄含笑,修长指骨穿插进她浓密的发丛,轻抚两下便作势要走:“你别怕,初初,我必定让你得到想要的一切,往后年月长久,总能慢慢证明我对你的心意。”
骊欢翕动唇瓣,正欲出声拒绝,楚慕玉面森冷一片,挥了挥雪袖转身便走。她忙探手抓楚慕的衣摆,却扑了个空,恍似做梦一般。
*
骊悦年岁已然不小,江家公子也等着入朝赴任,后头纳征请期的礼数极快走完,次月初两人隆重举办了婚事。
这一月内,楚慕当真没出现在骊欢面前。大婚这日将军府外的车马堵了三条长街,里头贵客盈门,也当真没有楚慕的身影。
楚慕这般信守承诺,骊欢心中反倒不安。尤其想到那日清早楚慕给她做的谋算,句句阴狠决绝,她心中总悬着一口气。楚慕一贯豁得出去,既然起了这样荒唐的心思,难保不会做些不好的事。
而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事比打破目前的平静更残忍了。
隔日雪后初霁,骊欢悄悄乘马车赶来景王府。她是王府常客,管事眉开眼笑地迎她进后堂歇息,等了老半天却不见楚慕现身。
骊欢两盏茶喝得心慌意乱,不耐烦起身要走时,楚慕披着满身风霜阔步进来,沉目瞥她一眼,冷冷地睨向一旁赔笑的管事:“蠢材,你熟知王府规矩,不敢擅入书房打搅,便忘记本王说过骊家小姐来见,不论何时何事都要尽快通传本王。”
管事脑门渗出冷汗,支支吾吾下跪请罪,骊欢淡然道:“我没有等很久,你让他出去罢。”
楚慕拂袖作罢,管事如蒙大赦,领着婢女们退出厅堂,见刺眠背着手站在院中笑话他,快步上前诉苦:“你说这叫什么事,分明咱们王爷自己磨磨唧唧不出来,愣说是我没通传。”
刺眠揶揄地挑了挑眉,楚慕近月余待在王府不出门,气定神闲地等着什么人。他还当皇城要闹政变,原是和心上人斗法罢了。
厅堂只剩两人,楚慕坐进楠木圈椅斟了盏清茶。茶烟袅袅升腾,他挽袖端起白釉云纹盏,修长指骨轻轻掀动盏盖,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水。
雪天晦暗,屋内两架落地花枝烛台燃满灯烛,流光拂照男人俊挺的鼻骨眉角,长睫若鸦羽轻敛,墨发浓稠似漆夜;满堂明光笼罩那一身霜缎白袍,更似在他襟领袖摆镀上淡金的暖晕。
骊欢许久不曾细致地打量他,眸光下移,触及男人窄腰间系着的红玉螭纹佩,不由怔然一顿。
那玉佩红白交杂,成色不佳,是去年深春楚慕带她下江南游湖时,她在集市小摊上瞧见的玩意儿。虽一眼便知是玉中次品,可瞧着螭龙纹饰别致,便顺手系到楚慕腰间。
当时她逛了一路买下两箩筐的东西,回京后尽数打赏出去,恐怕消失的骊欢也不会想到楚慕还留着这块玉佩,还会当着外人面前系在腰间。
楚慕不觉有异,见骊欢盯着自己,顺手搁下茶盏,抵唇重重咳了两声。
“……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
骊欢轻声问出口,楚慕凤眸掠过受宠若惊的神采,昂了昂脖颈笑道:“日常起居已无碍了,只是仍需定期换药,今日你来看我,必定伤药也可停了。”
骊欢淡淡地收回视线,敛袖坐到男人对面:“我来找你是有事想问,半月前我随阿娘进宫参宴,皇后娘娘气色很不好,你是不是对她做什么了?”
“景王殿下手眼通天,别是暗中派人进宫下毒了?”
楚慕眸底流转的温和笑意稍稍一滞,像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出言攻伐,旋即又反应过来:“你说那事啊,你我婚约尚未解除,我何必急着对她动手?”
“况且那位老平荆王之女前世就是短命的,皇后之位她本也坐不稳,何须我亲自动手?”
虽不是什么好话,但总算确认了楚慕没做什么无可挽回的坏事,骊欢面色稍霁,沉沉呼了口气:“这样便好,我的事不必你操心,不需要你自作聪明。”
楚慕眸光黯了黯,涩然颔首:“好,我不自作聪明,那你想怎样呢?义父义母同我商定将婚事推到明年三月,此事早已上报朝廷宗庙,人尽皆知;如今年关将至,你阿姐又已出嫁,明年咱们的婚事必定不能再拖。”
“初初,你恨我、不愿嫁我,我大可配合你退亲。可你活过一世,怎能不知皇城上下明里暗里的难听话有多伤人?我位居亲王之首,咱们退亲后你必得找个身份权贵不在我之下的男人,才能压住街头巷坊的那些恶意揣度,才能让骊家免受非议。”
“可你又不想伤害那个短命皇后,难道你要入宫做妾?还是当真如你所说那般,找个出身低微的男人招婿?初初,你是一等护国大将军膝下独女,你觉得你爹能看上你随便找的低贱之人?”
“往后大半生,你又当真能做到和一个谈不上话的人同床共枕、生儿养女吗?你又怎知那人是安分守己之辈,而不会像当年的我那样别有所图?”
“……”
骊欢水杏眸儿泪光涟涟,面色煞白地看着楚慕。
楚慕曲指抵在案几上,亦死死盯着她:“还有出家当姑子是吗,初初,你之前连佛经都读不顺,能编什么理由让常伴青灯古佛这种事变得合理?你爹娘当真能答应?你身边姐姐、兄嫂,还有那些闺阁朋友,她们只会觉得你过得凄苦!”
“不熟之人会冷眼看笑话,亲近之人又会为你睡不着觉、为你痛心,她们会觉得你疯了。”
“你住口,不要再说了!”骊欢唇齿哽咽,捂紧耳朵使劲地摇头,瑟缩的削肩随泣声颤动两下,不可抑制地大哭起来。
窗外淅淅沥沥飘起雪花,一股寒意透入厅堂。楚慕颌线凌厉,心中亦有挣扎,只能冷眼看骊欢哭泣。
良久,起身站到骊欢身侧,轻轻将那单薄柔软的女体搂入胸膛,掌心贴着她的面颊来回摩挲,泪珠温烫咸涩,不间断地渗入指缝,不由叹了口气。
“初初,何妨给我一次机会,难道一定要我死你才能安心,我死了你会不会疑心我假死骗你呢?我们重新来过罢,你看我一直做得很好。”
“不是的——”
骊欢伏在楚慕胸膛哭干了气力,一双泪眼红肿似核桃,终于缓过呼吸,恍若大病一场:“我也不知怎么办,楚慕,我希望我没有回来。”
楚慕臂膀略微一收,眼底闪过狐疑之色,便听骊欢嗓音疲倦不堪:“从前的骊欢固然呆笨不通世故、不懂人心算计,也看不懂朝野派系争斗,遇事无还击之力,每日沉湎话本投壶、口腹之欲,无知贪玩、旁人不屑……”
“骊欢!”楚慕沉声压断骊欢的自贬,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揉进骨缝,默了默才拧眉叹息,“初初你别这样,不论何时的你都是最好的姑娘,是我生生世世不能割舍之所爱,你一直都很好。”
这些恶语中伤,是他犯蠢处决骊氏满门时,随口说来伤害骊欢的。这么多年,骊欢还放在心里折磨自己,他对骊欢的伤害又何止屠戮她身边血亲这一宗。
楚慕整片胸腔闷痛如刀绞,喉头倏地翻上一股血腥。骊欢未有察觉,眸底有绵延不尽的苦涩:“我不想回来,我回来等于杀死这一世会笑会闹的骊欢。”
“纵然她像你说的许多事不懂,但是、但是她是爹娘喜欢的女儿,至少她是明媚的、可以哄得家里人开心舒坦的,而我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