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欢领着骊彻回到后宅,拉住骊彻的小身板前后打量一番,确认骊彻身上没有伤疤淤青,终于长舒一口气。
她扶骊彻坐到床畔,遣散了侍女,自然而然问起骊彻一年多流浪的遭遇。
骊彻心防破碎,一股脑地全倒出来。
起初被仵作长护送出京,一路躲躲藏藏赶至襄州,却连外祖父的面儿都没见上,又被仆人带着逃到江南,在大街上不小心被人流冲散。
一群人贩子逮住他关到破庙里,动辄打骂。逼他和同龄小孩子装成残废,去大街上讨钱骗财,时不时不给饭吃……
少年面容苍黄,挺着小背脊娓娓诉来,骊欢听在耳中,垂首掩唇,眼泪再度决堤一般。
倘若一切如常,骊彻便还是一等将军府的嫡小公子。
进京城最好的私塾,锦衣华食、握枪练剑。他身畔有父母血亲的疼爱,拥着一腔男儿抱负,无忧无虑地长大。
是楚慕毁了这一切。
骊欢压抑着抽噎,过往平淡的回忆裹着刀渣在心头来回翻搅,只恨不能亲手杀了楚慕!
她与楚慕之间,生生世世都不会有两全之法。
骊彻抬手抹骊欢的眼泪,见骊欢面上难过,连忙宽慰道:“小姑姑,你别哭,你一哭,彻儿也想哭了。”
“其实我这一路不是最惨的,年前雪冷,有两个小妹妹在破庙里冻病了,看管我们的人都不愿找大夫,直接将人拖出去埋了。”
“前段日子裕王叔叔找到我,为我们杀了三十多个人贩子,还将我们救回了平荆!他十分照顾我,我一直住在平荆的王府,就等着与你见面呢。”
骊欢逼回眸中的泪意,心念一动,拧眉盯着骊彻:“裕王?你可知他为何救你?这么好心顾着你,还大清早突然送你来这里?”
“……没说,但他真的待我极好。”
骊彻嗫喏一下,心头也不免疑惑。可终究是小孩子,想不通便只能作罢了,低声道:“反正他不会像狗皇帝那样害我的。”
“娘娘,”槐序踏进屋子,碰巧听到两人的话音,上前小声道:“奴婢方才打听到了,是皇上暗中动的手。”
“裕王的岳父——老平荆王三个月前突发恶疾,这段日子恰巧在灵安山养病。昨夜皇上派暗卫去灵安城送了封加急密信,灵安守备营有四千精兵,趁夜出发包围了灵安大山。”
“双方在山中血战,平荆王的亲随拼死冲出突围,一路跑死了两匹马找来庐川城同裕王报信,裕王这才天不亮就忙着送小公子回来。”
骊欢愕然,昨夜楚慕在她榻前站了没多久,便一言不发拂袖走了,原是去想法子救彻儿了?
正疑惑着,楚慕带神医赶过来。
男人袍角翻飞,修长的指节轻轻扣响虚掩的门扉,像担心打扰她们姑侄似的,姿态温如水玉,一身雪锦白袍异常得清逸干净。
骊欢心中堵得慌,不想看见他,撇开眼道:“你又过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吃没吃药。”
楚慕无奈牵起笑容,盯着骊欢红肿的眼圈,进屋的步子略微一沉:“你昨晚发了病,又一夜未眠,再让神医给你号号脉。”
骊欢蹙眉,垂目见骊彻又竖眼瞪着楚慕,紧声道:“不必了,你先出去忙罢,裕王走了?”
楚慕自然也睨见骊彻满脸斗鸡似的怒气,在一道琉璃帘子外头驻了足,好脾气道:“没走,明日有些政事相商,暂时让他留在府里。”
“狗皇帝,”骊彻抢声“呸”了一下,冷笑道:“又想害人了罢?裕王叔叔才没那么笨,你走着瞧!”
骊欢抬手掩住骊彻的唇,朝楚慕看一眼:“你先离开罢,我身上好得很,不用再看大夫了。”
楚慕凤眸微眯,乌沉沉的情绪一闪而逝,负手笑道:“初初,叙旧的日子很长;你脸色不好,先让大夫进来瞧瞧好么,权当让我安心。”
“我说了我不想看,你先走!”
骊欢不耐,嗓音拔高些许,冰凉的手掌倏地被骊彻轻轻握住,小少年关切道:“小姑姑,你脸色是好差,真的不舒服吗?你不要再相信这个狗皇帝了,他真的会害死你的。”
“姑姑,你和我一起去平荆罢。等我长大了,我来照顾你,然后再回来报仇!咱们先和裕王叔叔一起走罢!”
骊彻恨得咬牙切齿,劝说骊欢的语气亦很认真。楚慕的好脾气终于消磨殆尽,轻“啧”了一声,远远落到少年身上的眼神深邃的骇人。
骊欢脊柱发寒,趁楚慕开口前紧紧搂住骊彻,弱声训道:“彻儿,不要这么说,往后不可以这么和……小姑父说话了,你不可以惹姑父生气。”
骊彻一呆,楚慕负后的手掌微微颤动,亦有些怔忪。
姑父——
骊彻这小鬼牙牙学语时,他同骊欢还未完婚。
彼时住在骊府,骊欢一见他得空,便撒娇拽着他去听这小鬼叽里呱啦地叫唤。
骊欢趴在软榻边,玉钗摇晃,面容娇俏,双手支住下颌,总是欢喜地扬着眉眼:“慕哥哥快来!你听到没?彻儿方才叫了小骨骨,就是我!”
他满心厌烦,永远不能理解她的好兴致:“稚童开口学话,再寻常不过的事,为何你总这样稀奇?”
骊欢抿唇轻默一瞬,腮红如脂,那样羞怯又大胆地看着他:“等过段日子我们大婚了,我教他……叫你姑父!”
“……”
楚慕深深望着骊欢,血脉里勾动的嗜杀情绪如退潮般,被女子轻而易举压下去。
他指节摩挲衣袖,心头忽而痒痒的,配合地笑道:“初初别怕,彻儿年纪小不懂事罢了,我没生气。只要他的小姑姑听话,那他再怎么混,姑父都不会生气。”
骊欢听出话外音,讽笑与怨恨的言辞滚在舌尖,又怕激怒楚慕,讷讷颔首道:“我的病确实没好利索,让神医为我看看罢,我会按时服药的。”
*
骊欢顺从楚慕的话乖乖调养身子,楚慕再没来打搅过她,隔日晌午才赶来她院中商榷回京的行程。
骊欢怔了片刻,楚慕当她不愿回京城,安抚地吻了吻她的额心。
“突然有些杂务须我回京料理,不过你若不想回去,那咱们就不回去。彻儿也找回来了,咱们带他在庐川城散散心,或沿途北上,一路逛回京城也行。”
骊欢脑袋有些发懵,抬手推开楚慕。
她烦恼的可不是何时回京城,是早晚有一日要回京城。抑或说,无论回不回京城,如今她与彻儿都在楚慕的掌控中。
楚慕再要挟她做些什么,简直易如反掌。小到吃药养病,大到同榻欢好,甚至逼她昧着良心放下仇恨?
此前骊彻流浪在外,生死不明,自然一切以找到骊彻、确保骊彻的安危为主。
是以,她刻意忽略了这些问题,抑或说她压根不敢往深处想。眼下彻儿回来了,她不得不做考量,最起码不能让彻儿落在楚慕手里。
往后该怎么办呢?
骊欢思绪沉浮,傍晚去厨屋为骊彻煮了碗菱粉甜粥,回院时路过花园中的月洞门,险些与裕王楚谚撞了个满怀。
裕王没带侍从,虚虚扶她一把,便不着痕迹地避开身子,颔首唤了声“皇后娘娘”。
她心不在焉,低头回一礼就要离开,转念想到骊彻的话,不由停步觑楚谚两眼。
不论楚谚是何居心,终归是他救了骊彻。
骊欢这般想着,又朝楚谚福了一礼,敛神道:“王爷安好,听府中侍女说王爷今日要赶回平荆了?”
“是,本打算昨日动身,皇上说彻儿那孩子喜欢本王,便让本王留下多待一日。”
楚谚声线沉如玉石,不含半分气音。
骊欢讥讽地笑了声,垂眼道:“昨日相见匆匆,未来及谢过王爷救命之恩,望王爷海涵。”
楚谚自然明白骊欢话中意思,哑然片刻,淡笑道:“救命谈不上,彻儿很聪明,那群小孩里就他鬼点子多,小小年纪就懂得掩埋身份自保。况且事情都过去了,娘娘不必太为他难过。”
“……多谢王爷宽慰。”
骊欢颔首又福一礼,抬眸间想起裕王过往孤冷的性子,只觉这话不像裕王说的,端量裕王的目光不由怔忪片刻。
沉沉暮光下,男人眉眼如旧,浓黑的长发束了条云锦缎带。
带子并着柔软的乌发垂落肩头,隐隐约约遮住胸膛白袍上的仙鹤纹饰,合衬得体态坚实且修长,一身超然气度如隐在云霭后的仙人淡静从容。
骊欢心尖一跳,微微蹙起眉头。
她记忆中的楚谚白衣如铁,冷肃寡情。宫宴雅集从不曾见他露过笑脸,偌大的皇城都少有人与他说得上话,绝非如今这般亲和的模样。
她与楚慕成婚那年,楚谚离京娶平荆王之女为妻,当时两人定亲的消息传入皇城,她还感慨了好一阵子。
据传平荆王之女相貌清美,性情温软,一直深恋楚谚,能与楚谚结成佳偶,也同她与楚慕一般幸运呢。
可惜没两年,那女子产子血崩而亡。
听闻是平荆爆发叛乱,那女子受反贼挟持动了胎气,诞下一位小世子匆匆离世……此后便鲜少有裕王的消息传入京城,甚至整片平荆地带都收敛了锋芒。
“娘娘!咱们该走了。”
槐序在后头戳骊欢一下,骊欢悠悠醒神,自觉失礼,忙挪开眼谢道:“不论如何说,若未得王爷襄助,彻儿此刻定然危险至极,我该谢谢王爷,谢王爷悉心照料彻儿,还主动送他归来。”
说着,骊欢自嘲地顿了下:“可惜我眼下处境尴尬,不论王爷想讨些什么我都给不了,这桩恩情怕是只能来世再报答。”
“本王没要你报答什么。”
楚谚语气微沉,骊欢怔神,莫名觉得他怪怪的。
楚谚的眉眼却重新舒展开来,转了转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淡声道:“娘娘不必如此,本王救彻儿那孩子,并无图谋之意。”
“即便没有楚慕出兵要挟,本王这两日也会送他回来。”
骊欢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楚谚似是也不打算多说,释然地笑了笑,拂袖告退道:“娘娘还有亲人在世,路得朝前走,望善自珍重。”
“王爷硕说的极是——”
骊欢拧眉,福礼谢过。
暮色四合,天边霞光尚未褪尽,花园内树影唦唦作响。
男人长身玉立,缓缓离去的白袍身影揉入晚风霞彩,似染了一缎温润的暖光。
骊欢目光追着他的身影,刹那间,心头被重重敲了一记闷棍!
且不分辨楚谚话中的善意参了几分真假,此人乃楚慕众兄弟姐妹中唯一存活、甚至拥兵一隅的王爷,绝非等闲之辈!
若他与楚慕争起来,再有她暗中相助……那么杀掉楚慕完全行得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