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一女子着织凤金袍,她梳着发髻,却没戴任何珠冠发钗,偏偏显出几分端庄的气质。
宫灯点燃,照亮她漂亮的眸子,她低首,纤细的手指正在上好的雨丝布上绣花。
穿着宫装的掌事姑姑疾步,行至她面前,跪下行礼:“娘娘,养心殿来人传话,陛下今夜歇在坤宁宫。”
女子的动作顿住,她缓缓抬眼,映入所有人眼帘的是一张明艳至极的脸,仿佛她轻轻弯眼,便灼如芙蕖般,可她却冷着脸,眸色淡淡,眼角的细纹削去她身上明艳,也为她添上几分典雅。
“既如此,便让阖宫上下快些准备。”皇后收了正在绣着的雨丝布,挽袖起身。
掌事姑姑立即低头:“奴婢遵命。”
说完,她起身吩咐宫女进殿守着,诺大宫殿霎时表面热闹起来。
皇后面无表情站了一息时候,殿外传来一阵阵的行礼声,她移步走向门口。
恰至三尺之距,高大身影掀帘进来,皇后敛眉垂身:“臣妾前来迎陛下。”
她身未完全屈下去,手便被温热大掌拉住,随即那人一使力,将她身子完全带直。
她抬眼,对上一双含笑的双眸。
“皇后今日竟亲自前来门口迎朕。”皇帝面上带笑,形容惊喜。
皇后嗓音淡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陛下若喜欢,臣妾往后都会这般做。”
皇帝脸上笑意霎时间淡了淡,他不语,拉着皇后直直走向楠木塌,姿态散漫坐上去,随后手微微用力,想拉身旁女子一起坐下,她却站着不肯坐。
两人无声争执片刻,皇帝莫名笑了笑,他握紧了手心中娇嫩的手,抬眸看神色冷淡的女子,话语间是微微的威慑,他道:“皇后不想朕留在坤宁宫吗?”
一旁宫女感受到这不一般的气氛,忙低头装作眼瞎。
李公公更是垂下脸数起了殿内地砖。
皇后却似无所觉察,她神色依旧,只抽回手,动作利落地跪地:“臣妾自知无趣,陛下见臣妾也并不开怀,臣妾并不奢求陛下留下,是以就此恭送陛下。”
皇帝伸至半截拦她的手僵了僵,他面容封冻,毫无温度,垂眼看着面前曾经亲密无间的妻子,心中顿如枯槁。
曾几何时,他们是少年夫妻,说尽平生意,却未曾想,现下连恨都不剩,只有疏离。
他起身离塌,然后躬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卿卿,你心似铁。”
他话似感慨似自嘲。
待皇后起身,帝王的身影已然消失。
等掌事姑姑再度进来时,发现满殿宫女又被尽数遣走,只余皇后一人垂头绣花。
“娘娘又让陛下走了?”掌事姑姑对此场景不陌生。
皇后颔首:“陛下既不喜欢这里,何必留他。”
“可陛下……”
明明很喜欢来坤宁宫。
皇后无暇顾及她的话,只抬起了略有恍惚的双眼,伸出手抚了抚眼角,意识到没有泪水后,她默然半晌,喃喃道:“明明是君心似铁。”
李公公感受到一旁车辇中帝王浑身透着寒气,一路不敢喘气,战战兢兢回到养心殿。
还未到殿门口,遥遥望去,只见冷冷月色下,正站着一人。
长身玉立,一袭雪袍让他有几分孤高之感,他瞧着此处,瞳若点漆,眉眼疏朗,嘴唇含笑,温润如玉,让人如见和煦春日。
车辇行至他身前,他俯身行礼:“儿臣深夜叨扰父皇清净,望父皇恕罪。”
皇帝下了车辇,冷冷撂下一句“跟上”后便直入养心殿。
裴闻雪起身,踏进养心殿,拦住了欲跟进来的李公公。
他微微一笑:“所谈为密言,阖宫上下,孤独信任公公,有劳公公守在殿门口。”
他既然能说出这话,想必陛下并不反对,李公公便替他关了殿门,守在门口。
裴闻雪转身,走进殿内高座之后的那扇门,绕过绘着江山画卷的屏风,踏进了内殿,那里面,他的父皇已经端坐于案上。
皇帝将手中白子落下了一子,见他进来,他微微挑眉,招了招手:“雪儿,过来陪朕下完这局棋。”
裴闻雪应声跪至帝王对面,只看一眼,就落下了黑子。
两人下至半柱香时候,帝王骤然轻笑一声,神色悠悠,手指捻着一颗白棋,语气肯定:“那满堂参裴昭的奏疏,都是你的手笔?”
“是。”裴闻雪回道。
皇帝挑眉,语气调笑:“朕刚开始收到那么多折子还吓一跳,派人收了那夜消息,才发现你这是怒发冲冠为红颜。”
红颜?
楼棠月吗?
她若听到这词面上定是先皱起眉头,然后再笑嘻嘻地恭维他一圈,最后说自己怎么能称得上红颜呢!
思及此,裴闻雪勾了勾唇角。
皇帝瞧他样子,兴致盎然:“是那楼家小姑娘吧!剿匪那次你在朕这里为她讨了赏赐,这次又因她那不平等的赌约参了裴昭,是想替她找回场子。”
裴闻雪摇了摇头,落下一子:“楼姑娘不需要我找回场子,她若受了委屈,会自己找回去。”
帝王莫名笑了笑,意味深长:“你喜欢那小姑娘?”
裴闻雪敛了嘴角笑意,抬眼,道:“父皇,该你下子了。”
帝王既已经知道答案,便不需要回答。
他放下棋子,打量棋局,半晌,若有所指道:“你之前每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为何这时却这般张扬?”
他话并非乱说,以往裴闻雪下棋往往内敛中暗藏杀机,今夜的黑棋却完全不掩饰自身,所行每一步大张大合,彰显自己野心。
“于黑夜中临深履薄太无趣,不若主动探头。”裴闻雪垂眸,轻敛袖口,放下一颗黑棋子,勾唇笑了笑:“瞧,父皇这不就上当了。”
皇帝垂头看棋局,神情霎时幽深起来。
黑子从一开局便嚣张张扬,却不曾想,这般直率的棋局却也让他暗中藏了杀机。
他这儿子,还真是尽得他真传。
“你不怕骤然这般张扬,引来无数隐身窥伺的狼?”皇帝发问。
裴闻雪收回手,未抬眼,如鸦羽般眼睫遮了眸中神色,他只道:“为实现父皇夙愿,那便让我以身伺狼。”
皇帝扔了棋子,笑骂:“假惺惺的话朕就当没听见,只不过,你真要这般做?”
裴闻雪颔首:“他们既然已经暴露到如今这地步,我再来添一把火,帮他们快一步实现目标,何乐而不为。”
皇帝看着他,神色间没了笑意:“还真是不怕死。”
“多谢父皇夸奖。”裴闻雪淡笑应道。
皇帝打量他神色,心中轻轻一叹,明明眉眼处像妻子,鼻梁处像他,但性子他却谁也不像。
皇帝道:“你既下了决定,做此事前,最好收拾干净你的尾巴,免得祸及他人。”
他的意思,裴闻雪明白。
他起身,向帝王行礼,转身离去。
…………
公主寿辰这日,楼棠月起了大早,惊喜包装好自己送给公主的礼物,坐上了马车。
她在马车内一时心潮狂涌,一时却是心中忐忑。
只因今日她便要告诉高玉公主她假装她救命恩人那件事。
公主府辟地百里,修建得金碧辉煌,飞檐上璧,浮雕玉石。
楼棠月刚踏进公主府就有婢女前来:“楼小姐,公主特意吩咐,待你来了公主府,带你去见她。”
楼棠月便跟着婢女走过抄手游廊,一路绿柳红墙,繁华奇花异草不知凡几,着宫装侍从整齐有度,引领诸多客人来回穿梭。
两人最终在一座宫殿前停步,殿内侍女打开殿门,邀她进去。
楼棠月刚一进去就被室内繁华装饰迷了眼,白玉砖铺地,檀木为顶,顶部用琉璃刻着各色花木,用上好红木雕琢精细的器物遍布满殿,走过凤凰云屏风隔着外室,她看见了一丝名贵丝绸做成的纱帘。
高玉公主坐在铜镜前,红缎金绣花长裙及地,她如瀑青丝被挽起,巧手的婢女为她梳了个凌云髻,长坠海棠滴翠步摇,只余少数青丝披散,显出几分女儿家的娇俏。
看见楼棠月,她双眼一亮,起身过来拉住她的手:“阿月,你来了。”
楼棠月弯了弯眼,然后招呼身后侍女递上她的礼物:“还请公主拆礼物。”
高玉公主牵她至桌案旁,让她吃案上摆着的精致点心,然后才开始动作小心地拆礼物。
放滚灯的盒子是用红木雕成的木盒,高玉公主打开木盒,轻轻捧出里面的滚灯。
灯笼如球,分为三层,最外层是七色竹片编制,竹片相交为圆,中层为琉璃线编织,通透琉璃镂空,露出内层用纸糊成的灯,灯珠置于灯笼最底,轻摇发亮,随即瓣瓣棠花便印于纸灯,也亮了竹片上写的诗句。
高玉公主凑近,念道:“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遣霓裳试羽衣。”
语毕,她眨了眨眼:“阿月,这是?”
楼棠月轻笑:“我自知才疏学浅,只好借用他人诗句来献佛。”
高玉公主霎时不好意思敛眸。
楼棠月却是拿过她手中滚灯,开始替她念下一句,秀得高玉公主来夺她手中的灯,两人打打闹闹半晌,才有人进入殿内。
“公主,宴席即将开始了。”
高玉公主这才正色,她将滚灯小心放在自己木案上,然后转身拉起楼棠月的手:“阿月,你要与我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