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遥若有所思：“您的意思是，尽管我们想把女角色给主体化，但实际上还是不知不觉地把她们给客体化了。”

“没错！你们觉得让女角色好好穿衣服，就是尊重女角色了吗？就能满足女玩家的需求了吗？恐怕没那么简单吧。我这么跟你说吧，如果你们吸引不了女玩家，只能吸引男玩家，就算女角色身上的衣服再多，那些男玩家也会把布料给一层一层地扒干净意淫。你人物塑造越立体，越美好，他们越兴奋你信不信？到时候你吸引一大群男玩家，为了留住这部分用户，你还得按他们的意思，把角色往你们讨厌的那个方向改，你恶不恶心？”

程之遥意识到刘姐说的是对的。这跟她们现在面临的困境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思考着，缓缓道：“那我们想要改变目前这种尴尬的局面，是应该在游戏里创造一个被观赏的客体？”

刘姐一拍手：“对了，对了！一点就透！其实吧，你说这种‘被观赏的客体’，通俗来说，就是‘噱头’。噱头，就是某种有足够吸引力的东西，就是你们产品的卖点。你们想清楚你们的卖点是什么了吗？”

“噱头？我们应该弄一个怎样的噱头，才能精准吸引我们的受众呢？”程之遥喃喃地说，若有所思。

刘姐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程之遥回过神来，给她续了一杯茶。

刘姐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茶，笑呵呵地说：“其实市面上就有这种能精准吸引女性的游戏，代入感就很足，噱头也很足，受众导向很明确。你们真应该跟这些游戏好好学学。”

市面上还有这样的好游戏吗？

程之遥不由得开始在脑海中检索。逐渐地，她脑海中有了一个答案，犹疑地看向刘姐。

刘姐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没错，就是《星梦奇缘》啊！”

“啊？”

程之遥微微张嘴，皱起了眉。

《星梦奇缘》是当今市场上最火热的一款乙女游戏。游戏准备了四个性格各异的帅气男角色，也是四条不同的剧情线。女玩家代入主控，攻略这四个男角色。通过多种多样的互动，可以增加男角色的心动值，从而解锁更加多样化的剧情。

程之遥她们不是不知道乙女游戏在女性市场方面的火热，但是她们从没考虑过往这个方向发展。因为乙女游戏主要塑造的就是男角色，而这与她们期望通过丰富女性形象，来创造更多样化的女性锚点的初衷可以说是完全背离的。

而且……

“乙女游戏的技术力也太低了，基本上就是卡牌立绘堆起来的，与其说是需要复杂算法不如说是需要美工，根本没有任何挑战性啊！”她说。

刘姐“啧”了声：

“老妹儿你到底是创业还是来参加啥挑战杯竞赛的？还挑战性，用不着复杂算法不正好？省钱又有效！”

程之遥摇着头想要解释：

“但刘姐，乙女游戏有一个问题，就是塑造的重点都在男角色身上，相反女主的形象非常单薄。这可能是为了增加代入感而刻意为之，但这就导致了即使女玩家把自己代入进去也处于一个比较弱势的地位，反而是男性角色更加能引起……嗯，怎么说呢，引起一种“偶像崇拜”。换句话说，即使在这种代入感很强的乙女游戏里，男角色也不是作为一种被观赏的客体存在的，更像一种被膜拜的偶像，女角色反而更加卑微，更加没有存在感。这并不是我们想要达到的一种效果。而且……”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了：“而且天天就围着几个男人转，这样的游戏，真的有意思吗？”

刘姐笑了：“听你这意思，你还挺瞧不起乙女游戏啊？”

程之遥还是稍微含蓄了一下：

“倒不是这个。主要是乙女游戏现在已经有很多种类型了，市场竞争激烈，我们如果参与进来，并不占太多优势。而且乙女游戏对原画的质量要求很高，我们更偏重于技术，这也不是我们所擅长的。”

刘姐是不会被这些场面话带跑的。她说：

“你们这些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啊，是懂得多，学得快，但就是太傲慢。年轻人有傲气是好事，但不能太傲慢，太清高。你瞧不上乙女游戏，可现在女性向游戏里就乙女游戏市场最好啊。那你们现在该做的，就不该是把乙女游戏排斥在外，而是想想为什么这类游戏能取得巨大的成功。

“不要小瞧任何一款大火的产品，能火都是有优点的。”

刘姐已经开始满怀激情地介绍开了：

“就拿你看不上的乙游来说。想象一下，你是一个兢兢业业工作或学习的普通女孩，在工作岗位上忍受了邻座油腻自大还抽烟的男同事一整天，回到家，还要面对一个翘着个二郎腿露着个大肚腩不讲卫生的男友或老公，这个男友或老公可能还嫌你下班晚不做饭，还指手画脚，还跟别人勾三搭四……结果周围的人还告诉你，男人都这样，这很正常。那这种时候，你是不是对这灰暗的现实很失望，是不是很希望能有一个全心全意围绕你、关注你的完美男性出现在身边，来弥补你在现实生活中感受不到的那种幸福呢？”

程之遥点着头，但看起来没什么触动。主要是她没有经历过这种场景，她代入不进去。

刘姐迅速换了一个情境：

“那再想象一下，你本来心情很好地网上冲浪，结果突然来了好几个男的私信你聊些有的没的，还使劲给你发一点都不好笑的黄段子，不停文字骚扰，跟什么异种一样完全交流不了的感觉。这种时候，你是不是很希望能来个什么，比如一键净化的功能，把这些讲黄段子的男的给一键净化了呢？”

程之遥触动了。她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共鸣。毕竟她们工作室已经被死宅玩家持续骚扰好几个月，真的对此是够够的了。

她带着反胃的表情点着头说：

“没错，没错……现在男的，真的普遍有点让人难以忍受……”

刘姐继续加码：

“还有，现在男的挺多不讲卫生的，哎呀那叫一个埋汰！如果一个很臭的男的呆在你旁边，你还撵不走对方，什么脑油味儿汗臭味儿混在一起往脑子里钻，那个味儿呦…… ”

程之遥连连拍手，激动共鸣：

“还有脚臭！我大学班上男生特多，冬天空调开得足，一进教室，哎呦我天那脚臭味儿，真的男的聚集的地方为什么那么臭，洗个脚能要他们命……”

刘姐：“就是如此啊老妹儿！现在世界上遍地都是带着脚臭味儿的男的，你还不能把他们都撵走吧，那总得有个逃避现实的地方，精神的栖息地，让心灵休息片刻吧！“

程之遥迅速冷静下来。

她说：“但就算这样，心灵的栖息地，也没必要非得全是男的吧……”

刘姐“啧”了声：

“全是男的怎么了？那不是一般的男的，那是长得好看的，都是细皮嫩肉的帅小伙啊！”

程之遥说那也是男的啊！

刘姐说那不一样，那完全不一样。

她凑近道：

“你们在路上，见到那帅小伙，是不是也得停下多看几眼。看见美女你还想多看吗？当然看见美女也会想多看几眼……但你看见美女，看见了能有别的想法吗？那看见那白白嫩嫩的帅小伙，能没别的想法吗？是不是肯定想上手摸摸小脸，牵牵小手，亲亲小嘴……”

“那倒也没这么想……”

“就你特殊。你不这么想，那别的老妹儿都这么想的。你有啥办法？”

“刘姐是你自己这么想吧！”

“你别管是不是刘姐自己这么想滴。刘姐的想法跟品味就很大众，很主流。听刘姐的没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欢个把帅小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现在路面上都歪瓜裂枣的，那帅小伙夺稀罕呐？你不捡着帅小伙看那满眼就都是又丑又油又讲黄段子又不讲卫生的丑男了，天天看这些夺痛苦啊？怎么缓解这些痛苦啊？看美女去缓解啊？你觉得这像话不？你这样你说你不是女同谁信呐？”

程之遥半张着嘴，被侃得迷迷瞪瞪的。她觉得这话说得很歪，但又有几分歪理。她都要被说服了。

但她还是想挣扎一下：

“其实也不用非得看谁，可以专注自我提升……比如我们的游戏，我们想让玩家专注体验自我升级的那种充满力量的感觉……”

“谁都不看？看你自己啊？现在满大街都是人，你就闭上眼自我提升，天天力争上游，谁都不看不理睬啊？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你就看见谁你都心如止水完全没点生理层面的欲望啊？那你有慧根啊，你还搞什么游戏创什么业，你直接去找个道观成仙不比这有出路啊老妹儿？”

一番话搞得程之遥非常汗颜，想反驳又不知如何反驳。

刘姐洗脑完毕，最后来了个完美的总结发言：

“这就是乙女游戏的魅力。一个女孩可以拥有一个完全属于她的完美的伴侣，不用忍受生活中的乌七八糟。这不就是很有价值的一件事吗？”

程之遥迷瞪半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思路。

“话虽这么说没错，”她理着思路说，“但我从这些乙游男主身上没有感受到完美。我也调研过这类游戏，在男性角色的塑造上，几乎都把男主捧在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男性占主导地位，本应该是中心的女主反而还是要顺从，去听命于男主。这跟给领导打工有什么区别？这样的男角色跟那些油腻自大的男同事，还有大肚腩男朋友的最大区别，也就在相貌上而已，本质上没太大不同。现实的脚臭味儿，有必要带到虚拟世界吗？”

“不完美就对了。”刘姐说，“太完美还有什么市场可发掘？就是因为现在的这些产品不完美，所以你们才有机会！”

程之遥连连摇头：“这种游戏对女玩家不友好。男主太高高在上，女主，说得难听点，跟舔狗一样，还要去攻略……玩家也不会多喜欢这样的女主，更不会认为这种女主是’我自己’。女主个性塑造得太强呢，玩家又说女主存在感过高，没有代入感。这样有意思吗？“

刘姐说：

“那你说，这些问题的关键是在哪里呢？只是女主的塑造问题吗？很明显不是啊，是男主的问题，男主太高高在上，你把男主改好不就行了？”

“把男主改好……”程之遥思索片刻。“但就跟美人大多是相似的，丑人则各有各的丑一样，如果我们想要塑造完美男主，势必会陷入同质化，让玩家审美疲劳。反而是那些性格恶劣的男主更加多样化，这又怎么解决？”

刘姐呵呵一笑，悠然道：“这个，就得是留给你们思考的问题了。现在的年轻人喜欢什么，渴望什么，当然你们年轻人自己最明白。”

喜欢什么，渴望什么……

程之遥陷入思索中。

刘姐观察着她的表情，又说：“其实，想要摸清楚现在玩家喜欢什么，有一条更简单的路可以走。”

程之遥看向她，神情迷茫。

刘姐一拍巴掌：

“那就是模仿啊！直接把最火热的元素模仿过来，不就成了？”

她指着面前的东北铁锅炖说：“就好比这东北大乱炖，其实啊，哪有什么固定的菜谱，都是手头有什么就往里加什么，觉得什么味道好就往里加什么，没那么多讲究。穷年就炖萝卜白菜，富年就炖猪蹄排骨。你们现在刚起步，考虑那么多价值观上的东西干嘛？先抓住热门风向，活下来才最要紧。”

程之遥又不能苟同了。她们做游戏，本来就是为了反同质化解决AI恶性循环现象的，那这样做，跟那些换皮圈钱、抄袭成风的游戏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只是想快速赚钱，她们多得是方法实现，根本没必要选现在这条路。

看起来这个话题还能再辩百八十回合。，刘姐笑了笑，及时打住，招呼起来：“行了老妹儿，先不谈了，这么长时间，看你都没吃几粒米。来尝尝这个铁锅炖，这家东北菜馆你选得挺好，味道挺正宗，来来快尝尝。”

说着就给她夹菜盛饭，异乎寻常的热情。

程之遥推脱不过，谦让着接过来。

刘姐在旁边笑眯眯地打量着她吃东西的样子，又给她倒了杯茶，说：

“其实吧，刘姐也知道，现在游戏行业，自主创业可难呢。你看看大环境，渠道被铖嘉这些大厂给牢牢把控着，市场吞了一大半，还在不停收购工作室。新游戏想靠自己起来，那，还真有点前路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