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遥差点被自己嘴里的茶给呛死。

——“咳，什么？！不…咳咳，咳咳咳咳咳……”

没想到刘姐郑重其事要问的是这个问题。程之遥呛了口茶，一时没顺过气，把头偏到一边，咳得停不下来。

“呀，怎么了老妹儿，没事吧？”刘姐也没怪她失态，还很体贴地帮她拍背，怪随和的。

程之遥边咳边摆手，同时大脑也在飞速运转，分析刘姐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

是自己过去的言行举止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以至于让人对自己的性取向产生了这么荒唐的误解？

还是说，其实投资人，她才是……

她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刘姐。

“别紧张别紧张，我就随便问问。”刘姐大手轻拍她的背部帮她顺气，动作是温柔的，目光是慈爱的——这让刘姐看起来更可疑了。

程之遥努力平复好呼吸，接着字斟句酌地开口。

“咳，关于性取向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个这个，”她不动声色侧了侧身体避开了刘姐的手，“这个，在当今这个时代，同性恋是很正常的。我们应该保持尊重、包容和平等的态度。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性取向和生活方式，我绝不会因为性取向不同就歧视或者排斥……”

“你搁这做报告呢。你就说你是不是。”

“当然不是！您怎么会这么想？”程之遥忍不住高声道。

“你另外两个同伴也不是？”刘姐问。

“她们也百分之百不是。”可恶难道金主姐姐看上了她们三个，想搞潜规则？！

程之遥背后直冒冷汗。

就知道，出来混，免不得面对这些阴暗面。尤其是当面对那些大腹便便有点钱的中年油腻男时，更是潜规则的重灾区。

可为什么找到一个女投资人还要面临这样的风险？！！

程之遥端肃了神色，坚定了信念。

抱歉了刘姐，哪怕你并非中年油腻男，我们也不会卖身的！

在她傲骨铮铮决心对潜规则说“NO”时，刘姐却摸着下巴“嘶”了一声：

“那就奇怪了。既然你们不是同性恋，为什么你们的游戏里，会全是女角色呢？”

是因为这个？

程之遥的表情沉了下来，微微皱眉。

女制作人制作一款全员女角色的游戏，就意味着她们是同性恋吗？

她觉得这个问题里潜藏的含义实在是太传统，太狭隘了。

但她还是认真解释道：

“这个问题，我们内部也讨论过很多次。之所以我们把角色全部设定成女性，正是因为现在文化领域尤其是游戏行业生动鲜明的女性形象太少，同质化元素太多，并且大多形象单薄。换句话说，女性在二次元游戏中缺乏主导地位。这不是一种个例，而是已经成了一种现象。包括在前期的市场调研中，女玩家对于游戏中女性角色多样性的呼声也是比较高的。所以我们决定在游戏中增加女性角色的占比，并且让她们牢牢占据焦点位置，增加女性多样性，回应女玩家的需求。”

接着，她又微带着几分傲气道：

“如果只因为把目光聚焦在女角色身上，就下意识地认为我们是有同性倾向才会这样做，那这种观点未免有失偏颇，恕我不能苟同。”

“所以你们把全部角色设定成女性，来增加女角色的主导地位？”刘姐摸着下巴问。

“对。这种尝试可能还不成熟，但我们必须走出这一步。”

“那galgame也全是女角色。你们岂不是在做galgame？”

刘姐轻松一句话让人破防。

“这怎么可能一样！”程之遥感觉有被深深冒犯到。

Galgame，又名美少女恋爱游戏。顾名思义，这种游戏中的角色是大量的美少女，而玩家作为主控，可以跟这些少女进行互动甚至恋爱。

不过再说明白一点，这就是一种专门面向宅男玩家——也就是折磨骚扰程之遥她们多日令她们无比恶心的死宅男——贩卖情///色的游戏。其制作往往低级粗陋，审美猥琐下流，里面的女角色总是会被塑造成长着一张未成年少女的脸，身上的衣服却动不动就露//胸//露//腿//露//屁//股，往往还伴随着内八字、骨盆前倾等不良体态，以便供死宅们意淫。并且这类游戏毫无质量可言，因为只要有点擦边画面，死宅们就会为此买单。

她们的游戏再差，也不至于跟这种媚宅的电子垃圾相提并论吧！

程之遥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态，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解释：

“区别还是很大的。我们不会让女角色穿那种夸张暴露的衣服，也不会让她们出现那种病态的体态。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战斗力，都有自己的故事线，都有要实现的目标。她们不是被观赏或玩弄的，类似于花瓶摆件之类的角色，而是拥有自己的人格。她们也不会穿着高跟鞋，画着大浓妆去战斗。”

她顿了顿，又补充：

“而且我们跟galgame定位的目标用户也完全不同。”

谁愿意给死宅男做游戏呀恶心死了！

刘姐笑眯眯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我看你们做的还不如galgame。”

这真是奇耻大辱！把她们精心做出的游戏跟电子垃圾相提并论已经很耻辱了，现在竟然说还不如电子垃圾！

程之遥再怎么情绪稳定，此时也不由得心气浮动，脸上浮现出微微怒意，语气也不大客气了：

“哦？是吗，那刘姐有什么指教啊。”

刘姐淡定吹了吹茶杯的热气，吸溜一口品了品，这才笑眯眯道：“你看，沉不住气了吧？”

她把杯子放下道：“说你不如galgame你还不服气。galgame定位目标群体就是男玩家，吸引到的也是男玩家。你别管别的，就单说在实践层面，他们难道没有完美达成他们的目的吗？”

程之遥微微一怔。

刘姐问她：“现在再看你们这个游戏。你说说看，你们真的觉得，你们的游戏，满足了目标用户的心理需求了吗？真的抓住市场的痛点了吗？真的知道，目标玩家到底想玩什么样的游戏吗？

一连串的问句，让程之遥沉默下来。

刘姐还在继续：“你们说，你们要回应女玩家的需求。想法挺好的。那现在，玩你们游戏的女玩家，需求有没有被回应到？”

程之遥久久不语。

女玩家不是需求有没有回应到的问题。女玩家现在，都跑光了……

刘姐笑道：

“你们这游戏知名度也不小啊，在社交媒体上激起过好几拨讨论。我看在男性论坛，倒真挺受欢迎的。”

真是正中红心。

程之遥又想抓头发了。她们愁的就是这个问题，为什么目标玩家牢牢定位在女性群体，做的东西也是按女性喜好做的，引来的却都是死宅男，这到底是为什么，到底哪个环节出差错了啊！？

她现在完全是虚心求教的状态了。忙帮刘姐续了杯茶，也不再粉饰了，而是诚恳问道：

“刘姐，我们现在确实是在目标群体定位上遇到了一些问题，主要是这个游戏相比于女玩家来说，似乎更受男玩家的欢迎，而且意外地对男玩家粘性很大。但男玩家的诉求跟我们游戏本身的风格又不太兼容。您经验多，能不能帮忙指点下，为什么这个游戏项目会在目标群体上出现这种程度的偏离？”

刘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

“你先讲一下，你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以及打算怎么解决的。”

程之遥道：

“我们也讨论过很多遍。得出的结论是，或许是因为主线不够有吸引力，或是画面不够细腻，打斗场景有待精细化，缺乏代入感，没有更加符合女玩家的审美偏好。主线这里我们会在下一个项目进行全面升级，但画面跟动作则需要技术上更近一步。”

说到这里她又开始积极拉投资：“如果您能给我们追加一些资金……”

刘姐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哎，打住，先别提钱的事儿。比你们技术差、故事弱的游戏多了去了，为什么那些游戏能赚钱，你们就赚不了钱呢？”

程之遥抿住了嘴。这是她回答不出的问题。没错，为什么瞄准了女玩家群体设计出的游戏，技术上也在有限的资金范围内力求完美，甚至在市面上找不出任何一家平替。到最后，却反而不如一些制作更加简单的女性向游戏，甚至不如一些大众向游戏更能吸引女玩家呢？

刘姐哈哈一笑：

“糊涂了吧老妹儿。到现在还想拼技术跟画面。论技术，论画面，你们能拼过那些游戏大厂吗？就算拼过了，你们有他们的渠道广吗？能带来跟投资成正比的收益吗？”

程之遥陷入沉默。她知道这话是对的。

刘姐拍了拍她的肩：

“其实你们的想法还是有意思的，但到底为什么吸引不到目标群体？道理很简单，你们只在很关键的一点上出问题了，刚刚你也提到了这个词——代入感。”

“代入感？”

“没错，代入感。不要小看这三个字，你觉得你们做到了吗？其实没有。我看你们还差得远。”

程之遥认真聆听。

刘姐喝了一口茶，继续说：

“代入感，这个词，有点玄，甚至很多游戏大厂都对它捉摸不住，但没办法啊人家来得早，先一步打开市场了，而且卖点也不是代入感。你们这游戏就不一样，代入感很关键，只有这样才能增加游戏吸引力。”

说着她拿起旁边的BP，边翻看边说：

“你们这个游戏我一直有在关注。玩法就是先从六个女角色中选择一个作为主控，然后另外五个女角色就是NPC了对吧？”

程之遥解释：

“并不完全是。这六个角色代表不同的世界线。玩家在打通所有世界线后，就会汇集到最后的决战关。在决战关，这六个角色会聚集在一起。而由于AI算法的引入，每个角色的语言、行为、处事风格等都会打上玩家鲜明的烙印，并且触发出更多样更自由的剧情线。这有助于更进一步拓展女角色形象，也让玩家感受到一种独一无二的新奇体验……”

刘姐打断说：

“我懂你的意思。技术很高端，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主控面对的都是各式各样的女角色，旅途中遇到的其它NPC也是各种女角色，对吧？”

程之遥表示是这样的。然后又开始说NPC也不是单纯的NPC也能根据玩家的风格而改变……

刘姐连连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然后继续道：

“在代入感方面，你们的解决方案，我总结一下哈，就是去除掉传统游戏中女玩家不喜欢的元素，尽量塑造形象立体的女性角色。这确实是一种思路。但这种方法效果并不明显。或者说，这更适合在故事里增加代入感，而不是在游戏里增加代入感。”

程之遥认真思索着。她感觉长久困挠着她们的苦闷的泥壳有了松动，有些许天光透过松动的缝隙透进来，模糊映出某些想法，却又并不分明。

就听刘姐继续道：

“一个故事里，你可以尽情用文字描写人物的心理状态，听故事的自然会跟着被描写的那个角色走，这就是代入感。但游戏你是有画面的啊，有画面，就意味着不是用角色的眼睛去看世界，而是玩家用自己的眼睛看角色。游戏体量的限制，又决定了不可能将每一个角色的心理表述清楚。那么出场最多的角色很自然就会变成被观赏的客体。像你们这个游戏，六个女角色，大量的女性NPC，她们本质上跟传统的男性向galgame有很大的不同吗？除了人物形象正常了一点，玩家除了观赏她们的形象，还能观赏谁呢？那么玩家群体中谁更愿意观赏一个女性形象？是你们锁定的女玩家吗？

刘姐敲了敲桌子。

“恰恰相反。这种将目光投向女角色的游戏，反而最能吸引到的，就是男玩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