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月23日 多云 ??

“豆豆，赶紧去给你妈拿套干净的睡衣，顺便叫阿姨煮点小米粥！”

收到指令的我赶紧照办，身后的卫生间依稀还传来隐约的呕吐声。

等我捧着衣服回来，里面似乎已经安静了许多。

“爸，我妈怎么样了？”

“不太好……衣服拿来了吗？”

“在我这……”

“进来吧，小心脚下……”

浴室地面的小片水渍还没有干透，混合了柠檬香薰的空气仍然很沉闷。

爸爸搂着裹紧浴巾的妈妈斜靠在马桶旁，披头散发的她看上去很虚弱，在他怀里显得小小的一只，格外惹人心疼。

“她原来的衣服吐脏了，刚刚给换掉擦干净身子，来帮她穿一下吧……”

“好。”

“不用，我自己来……”

她脸色难看，说话也低得快听不见了，可她就是不愿意叫我们帮忙。

这要强的脾气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懒得纠结，免得又踩到“失衡善意”的捕兽夹，便带上门出去了。

等了好一会，我才意识到爸爸没有跟着出来。

妈妈还是习惯在我跟前表现得十分无所畏惧，正如她执意伪装成世界霸主去保护自己和我那样，我不过是忽视这个温室漏洞不存在，让她跟爸爸多一点独处的空间罢了。

妈妈难得早早睡下了，我写完作业以后，在爸爸的游戏房玩魔方。

听爸爸说，妈妈的孕吐来得有点突然，也有点凶猛，她就算提前做足了功课，结果一时半会还是没有扛住突袭。

“我看书上写过，孕吐是由于母体对胎儿形成的排斥导致的自保反应。是不是这个意思？”

“你怎么会看这样的书啊？”

“我妈不是给别人打电话聊到自己后悔太早生孩子吗？我就去了解到底生孩子一路过来究竟要经历什么……”

“生养孩子在现代社会是一个无解的课题，我自己就是个错误的论据，她的爱也是因为做了监护人而已。”

“像她这么优秀的物种王者，怎么可能接受后代差劲成这样？我不相信她没有研究过我的发育过程……”

我的花样牢骚，也只能跟爸爸私底下吐槽。

自从妈妈验孕成功以来，她的身体变化比情绪更难控制，虽然爸爸把她从冷酷无情的机器人外壳中解救出来了，但时不时焦虑烦躁的样子更吓人。

就像小时候慢慢逼疯崩溃的我，根本不敢靠近她，生怕影响到还在肚子里的弟弟妹妹。

爸爸是唯一有胆量承受她与我不开心的正义侠客，经常陪她去产检散步，变着法弄好吃的哄她补充营养，每天很累却毫无怨言。

“爸，以前我和我妈刚准备搬新家的时候，我和我谈过以后不嫁人了，要永远一起生活……”

“这事我知道。你的理由是她和你亲爸爸在一起总是不开心，所以也决定一辈子不结婚了？”

“至少不需要共同面对一地鸡毛的日子，先不论我能不能挣大钱，我这脑子注定不会教得出多棒的孩子……”

“教育是多方面的综合结果，一边越缺失，另一边会相应弥补。爸爸像你这么大都是派出所的老熟人了，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你会对赵阿姨遭遇家暴挺身而出，并且还制止了事态进一步恶化。当年但凡有一次这样的场景发生在我家，我妈也不用天真地把所有责任都归罪于自己身上……”

“见义勇为是动机驱使，方法可以很多，可善恶的念头仅有一瞬间的抉择。”

“她在风雪中主动替我赔钱救我去酒店休息，大概就是善良人道的本性最终战胜了阶级矛盾吧。这也算是教育的遗传了……”

“或许你们俩都默认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教育家，潜意识又各自融合了彼此的影子。言传身教，不授自成。”

“父母的爱可能不会减少，但会改变形式。未来还长着呢，过好每一天比原地想象重要得多……”

他的手环闪了两下，匆匆暂停了游戏，说妈妈应该是到用药膳的时间了，叮嘱我早点回屋睡觉后就掩门出去了。

爸爸总是可以从一件消极的事里挖掘出正能量的宝藏，如同岩石裂缝底下顽强生长的小草，充满希望的循循善诱比很多忠告都顺耳，我猜这也是他自我支撑奋斗到今天更迭写实的心理暗示吧。

? 11月15日 小雨 ??

寄宿的日子过得好快，我已经不像小学时没什么朋友的形影单只了，至少宿舍里有能说话的伙伴，聊天斗图的群记录也不再是满屏的老年表情包。

难得有爸爸在家了，我还是想去试试寄宿，为此妈妈还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

爸爸倒没有太纠结，认为我这个年龄更适合跟同龄人相处，况且我一直缺乏友情资源，好不容易升入全新的学校，应该利用环境优势好好建立开拓自己的交际圈。

作为家里十二岁就寄宿独立的前辈，我们都抱着听劝的心态去做着看看，专门挑了一所几乎没有老同学考虑的私立学校，走读住读皆可自定，作为小升初或初升高的过渡条件确实不错。

其实有个原因我一直不愿意明说，就是爸爸很早在民宿跟我私聊的悄悄话，随着妈妈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内心的担忧也越来越重了。

以前我一个人在家觉得孤独，又没有朋友，的确很羡慕有兄弟姐妹的人。

可转念想起妈妈在老家的地位、和大舅小姨的关系，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妈妈的爱对我来说很压抑，如果能多个人替我分担肯定是好事，但同时也会夺走属于我的一切。

比起从未拥有，得而复失更令人难以接受。

我也常常找借口推辞不回家了，功课多、室友约，成绩不好妈妈会生气，从每周回家到半个月一回，或者干脆换成外出研学就路过歇歇脚，尽可能远离那个产生巨大落差的梦想家庭。

当我得知妈妈怀的是龙凤胎的那一刻，这么罕见的喜讯，在我头脑中直接炸开了惊雷。

两女一男的家庭，多么熟悉的配置，不就是姥姥家的复刻版吗？

妈妈不受重视的命运回旋镖，终究还是扎进了我的脊梁。

“谢谢你给了我生命，也祝福你早点找个人，生一个优秀的孩子，给你养老送终……”

天道好轮回，我那时脱口而出的诅咒在自己身上灵验了，弟弟妹妹再怎样也不至于一点智商情商都遗传不到，而且我从始至终姓着田，暗示了被这个新家孤立的事实。

既然如此，何必去触碰各人的雷区呢？付出最小的损失，呆在彼此的舒适圈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不管怎么说，我起码不会排斥爸爸，他从妈妈确诊怀孕的那天起，就在朋友圈划分了一块区域，可见范围仅限我们一家人。

“每个家庭都有自己认为的幸福和隐私，在我们眼里的日常甜蜜关怀，别人可能觉得是刷屏炫富的糟粕。不去做干扰激发他人反感的刺刀，也就等于为自己筑立了一道无形的堡垒……”

这些观念与我告诉园姐的边界感差不多，我过去现在都深有体会，所以才下定决心做出大家都能眼不见心不烦的举措。

而且我的人际关系就是一本陈年烂账，是我妈这样的职业精英都束手无策的未解之谜。

别看爸爸这个岁数是小混混，他可是上海滩的街头风云史榜上有名的领队小爷，人心管理多少会有点号召力，关于叛逆青少年的心理研究有绝对的话语权，青春懵懂的迷茫在他那都能多少找到解析的答案。

就因为我很尊敬爸爸，不想让他卷进女人这个总是号称世界上最难懂的生物圈，也是避免给他徒劳增添更多的麻烦。

? 2月18日 阴 ??

这天下午，我刚下课准备去参加课外班，居然接到了爸爸的电话。

“豆豆，你放学了吗？”

“刚要去课外班。咋了？”

“能告诉我你妈经常吃的那个降压药是什么牌子吗？”

我心里一下就咯噔停了一拍。

“出啥事了？”

“让她在家休息，非要和客户视频谈判，结果一激动血压上来就晕倒了……”

“阿姨出去买菜没回来呢，屋里这一堆进口药翻译都是乱的，你快帮我排查一下哪个是，很急……”

来回扫描的镜头晃得我眼花，刚要提示压在边上的一个角，屏幕里爸爸对着卧室方向慌慌张张地喊了声姐，就匆忙挂断了。

望着聊天记录气泡显示的通话时长，我忽然好害怕，难道妈妈真出事了？

我直接叫司机叔叔送我回家，跑去药箱想拿那个降压药，却老是找不到。

悄悄推开主卧的门一条缝，爸爸居然是光膀子在帮妈妈按摩搭在怀里的腿，这一幕把我们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豆豆，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不放心，你一挂电话就赶回来了……

“妈，你怎么样了？”

她脸色比那次生病还差，手指湿冷得好僵硬，看得出来太久没见我，想握住都困难。

“没事，你最近胖了点，在学校是不是开心多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干巴巴地点点头。

“开心就好，妈又不是第一次生孩子，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你们这……？”

“前面头晕，可能去厕所的路上吐了，又弄脏了衣服吧……”

爸爸的睡衣就披在她肩头，敞开的衣襟甚至有纽扣扯脱的断线，我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粗略一算，妈妈才到孕中期，但因为是双胞胎，圆滚滚的肚子穿什么都遮不住轮廓，又是不肯放下事业的工作狂，这体格怎么承受得住……

她的小腿都浮肿成莲藕了，整个人像困在巨大的茧蛹一样动也不动，活力都快被榨干了。

爸爸忙上忙下为她疏通关节穴位，我也上去搭把手协助她侧躺休息，感觉她再瘦就真赶上我了。

那个降压药已经拆好放在了床头，爸爸检查完水杯还有监视器，说让妈妈先睡会，就和我一起出来了。

客厅里新的跌打药气味浓重，爸爸重新穿了一件短袖在给膝盖的磕伤擦药。

之前是妈妈想下床去卫生间，由于腿肿腰酸没站稳差点摔倒，他着急跑去救助，结果自己绊了一跤。

看见那块不小的淤青，我也挺难受，可我都不是个省油的灯，再呆家里给大伙闹心图啥啊？

“爸，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那个药的……”

“你后来不是补发了信息给我吗？要不是你的指点，我能这么快就稳定你妈症状啊？”

“可你已经受伤了……”

“不碍事，我又不是玻璃做的，没那么脆弱……”

“正好，今晚先别回学校了。你那么久不在家，等妈妈身体好一些了，咱们一起吃个晚饭聚聚？”

“不用了吧，我吃惯食堂了。晚上本来就吃得少，别又去弄什么菜了。照顾好妈妈和自己就行……”

爸爸眼神有点失落，但他一向尊重我的决定，只劝我等等，他前两天委托东爷爷捎了新礼物回来，特地留给我带到学校。

临走之前，我把药箱所有外文药品都贴了中文标签，包括注明是我的还是妈妈的。

爸爸交给我的伴手礼有衣服零食，嘱咐我不要随便都分给别人，得注意对方有没有食物过敏，也别让其他人觉得你是在讨好或赏赐，大大方方地交流就可以了。

另外照例要附上个人标记，以备有人掉包利用，毕竟现在太多小孩心术难辨，防人之心不可无。

虽然很危言耸听，但新闻能曝光的只是极少数案例，潜藏身边的危机还有未露出来的冰山塔基，我能理解爸爸一路走到今天遭受过的明枪暗箭，早些年妈妈谈对象的亏不能白吃了。

热气腾腾的便当盒打包好了，爸爸坚持要开车送我。

“腿不方便别去了吧，妈妈还需要你……” “阿姨和医生随叫随到，用不上我一个门外汉。我想在路上和你聊聊，行吗？”

晚高峰的街道走走停停，我饿得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

爸爸去路边买了杯冰美式回来，静静地等我吃饱喝足。

“爸，你想和我聊啥？”

“你是不是不喜欢未来的弟弟妹妹？”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一直在回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