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褐的药汁落在林熹桐掌心,又洒在杨世筠锦衣之上,原本整洁的衣裳被弄脏一大块。
杨世筠措手不及,垂头看向自己湿了一块儿的外袍。
林熹桐立时将药碗放在一旁,跪在地上。
“殿下息怒。”
杨世筠虽是年岁不大的孩子,可他毕竟是皇子,在这个身份面前,其余的似乎都不必考量。无论杨世筠是否生气,林熹桐都知自己的举动冲撞了他。
“殿下。”
沈应文欲言又止。
“林医士,我没有生气,衣服脏了换一件便好,林医士快起来。”
杨世筠起身,伸出自己的手,将林熹桐扶了起来。
宫人从殿外走来,为杨世筠换衣。
碗中药还剩小半,热气微弱。林熹桐直直盯着这碗药,眉头紧皱。
许久,她才察觉到手中药汁留下的粘腻。
沈应文也瞧见,抬手想去拿怀中的帕子。
帕子一角从怀中出露,沈应文却忽然松开手,不再去抽。
林熹桐已拿出自己的帕子,将手上的药汁胡乱擦去。
柔软的棉麻帕子擦过掌心指缝,带去她手中的污秽。
沈应文将被抽出一角的丝织帕子塞回去,垂着手等她将手擦净。
这帕子还是沈月容塞给沈应文的,只是他一介莽夫,也用不上这物件。更何况在皇城司,他手上要沾的是血,四方帕子定是擦不净的。
杨世筠仍在房中换衣。
“林医士,这药有问题?”
林熹桐又凑近闻了闻,“殿下过去所服之药皆是由我负责,我自然熟悉每日药的气味,可是今日的气味和往常有点儿不同。”
沈应文松一口气,“幸亏林医士及时发现。”
虚浮之感倏尔萦绕全身,林熹桐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又觉得自己无比渺小轻微。
“我不过今日离开一会儿,让人将事先准备好的药拿去,只是一次的松懈,竟让人钻了空子,险些酿成大祸。”
林熹桐忽然想到倚兰宫的芸妃,不由得身子发寒,自己不过是拒绝与她为伍,她竟要如此陷害自己。
若不是药童告诉林熹桐沈应文来找,自己若是没有来毓兴宫,只怕杨世筠的状况会变得更加糟糕。
沈应文看出林熹桐眼中的惊慌,“还好有你在。”
林熹桐抬眸,忽而神色微亮。
沈应文还没反应过来,林熹桐已跑出了殿。
他刚迈过门槛,便见林熹桐蹲在地上,将药罐中的药渣倒在地上,又伸手拨弄杂乱的药渣。
“林医士可有发现什么?”
药材之学沈应文并不懂,他只能站在一旁见林熹桐仔细搜寻。
只是林熹桐没有回应,一心只在地上杂乱的药渣上。
沈应文止住口,不去打搅她。
拨弄药渣的手忽然顿住,林熹桐神色也紧张起来。
“林医士?”
林熹桐拾起一块药渣。
被煮过的药材根根细长,缠在一块。
她猛地起身,将药渣握在手心。
杨世筠自病以来身体虚寒,林熹桐便有时会在药中加上人参,只是他年岁不大,药中的人参并不多。
人参可补元气,与藜芦相克,而林熹桐捡起的药渣就是煎煮过的藜芦。
浮云蔽日,殿中忽明忽暗。
陈问渠端详放在一旁的药渣,面色凝重。
“娘娘,这药确实有问题。”
沈玉仪后怕得身子发寒。
“今日离开太医院前我便备好药,药方就在太医院内。我身为医者,定然知道人参与藜芦相克,便不可能在药中加上藜芦。”
跪在一旁的宫人哆嗦着身子,半身低伏,像是趴在地上,“不是小人,小人今日去太医院为殿下取药,药童将已备好的药交给我,之后我便回到毓兴宫为殿下煮药。”
“小人什么也不知道。”
林熹桐走近,蹲下身问她:“除了药童,路上你可遇见其他人?”
宫人慢慢仰头,细细想了想。
“小人没有。”
这宫中之人做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自己的私欲,因而想要加害杨世筠的人定是与他利益冲突之人。
林熹桐了无思绪,她虽疑心芸妃,可仅凭心中所想定是单薄站不住脚。
宫人忽然猛地抬头,抓住林熹桐衣袍一角。
“小人想起来了。”
殿中之人皆聚精会神。
林熹桐按住她的肩头,双眸倏尔激动得亮起,“记得什么?”
“小人取药之后虽不曾见到旁人,可去药房拿药时碰见了徐尚仪。”
很快,侍卫就将徐迎双带来。
她甩开侍卫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眉头紧皱。
未等徐迎双开口辩解,林熹桐便抢先开口:“徐尚仪今日为何会忽然去太医院?”
林熹桐虽未将话挑明,可话里话外都是在盘问她与这件事的关系。
徐迎双跪在地上,“自然是去太医院拿药,这一阵子老毛病又犯,小人便想去太医院求点药。小人知道林医士事务繁忙,所以自己过去按林医士之前给小人的药方拿药。”
徐迎双随即从怀中取出药方,这确实是林熹桐之前写下的。
殿中忽然冷寂。
杨世筠被沈玉仪护在身后,丝毫不知自己方才经历了何种险状。
沈应文命人将宫人与徐迎双带下去,又将此事上报给靖成帝。
两人罪责虽尚未确定,却仍有嫌疑。
靖成帝念在沈应文是杨世筠的舅舅,便将此事交给皇城司调查。
日暮之时林熹桐才得以离开毓兴宫。
天地半白半灰,浅薄的浮云之后月光皎洁。
陈问渠与林熹桐同路,可大半路途,两人都是沉默不言。
如今被扣下的,一个是毓兴宫内的宫人,另一个是徐尚仪。
那宫人今日在殿上胆战心惊,若真有人想要害杨世筠,指使她去做或许是愚蠢之举。
可倘若不是宫人,又怎会是徐尚仪?
徐尚仪为内廷女官,林熹桐找不到她伤害杨世筠的理由。
宫道安静,唯有两人步履之声。
林熹桐想得正深,陈问渠忽然开口:“林医士。”
陈问渠抬首继续向前,微弱的宫灯光亮照在他脸上,只是他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林熹桐抬眸,却许久未见他再开口。
“陈太医有什么话想要说?”
他或许在想今日杨世筠的事。
几个宫人提灯经过,带来些许亮光,只是这亮光很快移到两人身后很远处。
“林医士今日不在太医院,是去了哪儿?”
林熹桐脚步明显顿住一瞬,可很快又一如方才。
不待林熹桐回答,陈问渠又开口:“你去了倚兰宫,对吗?”
“对。”
陈问渠已将话说明,林熹桐再也没有遮掩的必要。
“今日倚兰宫的宫人找我,说芸妃娘娘头疼难耐,便来太医院找我。”
日光愈来愈弱,直至最后,残存的一点儿亮光也被黑暗驱赶,天地灰暗。
陈问渠叹一口气,欲言又止。
林熹桐忽而仰头,身子也变得无力。
“其实今日发觉药有问题时,我便在想,是不是……。”
她没再说下去。
“还是看皇城司如何定断吧。”
林熹桐站在宫门不远处,双眸和这黑夜一样暗。
“陈太医也早些回去吧。”
每一步都走得沉重,林熹桐忽然被叫住。
“你我皆是宫中医官,除了治疾愈病,要做的就是护好自己。”
利益相牵,总有人要被卷入其中,也会有人无法逃脱。
林熹桐俯身拱手,“多谢陈太医教诲。”
翌日一早,林熹桐刚到太医院便听说沈玉仪的父亲沈昌贤气势汹汹地入宫,甚至到福宁宫跪见靖成帝。
自己的孙儿差点为人所害,做外公的自然生气,更想惩治作恶之人。
只是林熹桐没想到,沈昌贤竟然将罪责指向芸妃,他这么一说,胡广瑞自然是坐不住,只身一人入宫为妹妹出头。
两人争吵不休,朝官拉都拉不住。
靖成帝本就因杨世筠一事心烦,今日又听人在殿上吵闹,勃然大怒,严声呵住两人,甚至命人将两人各杖二十,只是宫人板子还未落下,靖成帝又收回责罚。
皇城司的人未在那宫人和徐迎双住处搜出任何罪证。
沈昌贤今日这么一闹,靖成帝竟许皇城司的人去倚兰宫搜查。
靖成帝居室外,婴儿哭啼,芸妃抱着三皇子跪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靖成帝才允人将门打开。
芸妃抬眸,落了满脸泪。
起身时忽然双腿发软,她又重重跪了下去,最后还是宫人将她扶进去。
她绝望至极,却还哄着怀中啼哭的孩儿。
“陛下竟也觉得是臣妾有错。”
靖成帝错开她的目光,“不过是让人去查,朕何时说过是你的错?”
芸妃倏尔情绪激动起来,“可陛下难道不是在羞辱臣妾?皇城司的沈副使是她的弟弟,陛下却将此事交给皇城司,甚至……甚至准许他带人闯入倚兰宫。”
晶莹在她眼眶,她又落下泪,“陛下这样做,让旁人如何看待我?”
“就连陛下都不相信我,旁人又如何会相信我?”
怀中刚被哄好的孩儿似是能察觉到母妃痛苦的情绪,又放声哭起来。
“若非如此,朕定会还你清白。”
芸妃抹去自己的泪,许久不说话。
内侍从外走来,“陛下,沈副使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