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倒闭。
新来的厂长姓水,既不懂技术,也不会管理,还特别专横。厂里的规章制度全都成了摆设,什么事情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用公家的设备干私活,为个人捞外快。
白素珍管理库房原则性比较强,水厂长上任没多久,就调整她的工作岗位,不让她当仓库管理员,让她每天负责记考勤。
如今厂里接不到订单,工人们没活儿干,上班都是混钟点,好多人根本就不到单位里来。这种考勤记着有什么意义?再说,好几个月没开工资了,就算别人迟到、早退、旷工,不遵守劳动纪律,你又能把别人怎么的?安排白素珍记考勤,明摆着是戏弄她。但一厂之长安排的活儿,她又不能不做。
每天一大早,临近上班的时候,白素珍就戴上红袖箍,坐在厂门口的门房里,监督上班的工人签到。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又守在门房里,看着下班的工人签退。按规定,她还得在工作时间去车间里抽查。拿着考勤册到处转悠,俨然是个领导人。不过,别人见到她都起哄,还说些二五点子的怪话,嘲笑她。
白素珍因此觉得这差事没意思,耐着性子记了几天考勤,就摞挑子不干,赌气回到了库房。
新任仓库管理员见她回来,神情紧张地告诉她,库房的实物与账册对不上,好多原材料都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我走的时候跟你交接得清清楚楚,实物和账册怎么会对不上?”白素珍疑惑地反问。
现任库管员委屈地说:“水厂长来领原材料,经常不登记。有时还让我把钥匙交给他,自己到库房里拿东西……”
“怎么能这样?”白素珍非常着急,也非常生气,“现在东西弄丢了,如何说得清楚?”
她下决心要弄清楚那些东西的去向,还准备写控告材料,揭露水厂长侵占和偷盗原材料的真相。
当然,这段日子也有让人高兴的事情,那就是马红出嫁。
女婿叫张国强,是驻扎保定的现役军人,还是个连职干部,在师机关俱乐部负点儿责,能够弄到免费电影票。
找到这样的女婿,马红的娘家人就不愁电影看了,有时还能看文艺演出呢。
除了这些,小伙子其他方面的条件也不错。
张国强是河北正定人,二十五,比马红大三岁。个头与马红差不多,皮肤黝黑,相貌算不上英俊,但脑瓜子活泛,办事干练,性格开朗,又能说会道,嘴巴子总如抹了蜜,特别讨人喜欢。部队给他分配了住房,离保定军分区干休所不远。结婚不久,他又干了一件非常漂亮的事情:把他老丈人介绍到了保定市税务局看大门。
老马在部队干休所看门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必须守在门房里。现在在税务局看大门,上倒班,看一天可以休息一天。工作时间缩短了一半儿,薪水还是八十元。另外,换个地方看大门,白素珍心理上的负担也轻一些。以前看到老马坐在干休所门房里,她心里就不舒服,面子上挂不住。毕竟老马曾经是干休所的“一把手”,从所长突然变成个看门的,她心理上有点儿难以接受,感觉疙疙瘩瘩的。现在老马去外单位看大门,眼不见,心不烦,不会让她觉得难堪。
看大门的地方离他们家也不远,骑自行车大约十五分钟,步行也就半个小时。老马多数时候是骑车,时间充裕就徒步走,遛遛弯儿。上班的路上,既锻炼了身体,又看了风景,一举几得,相当惬意。
税务局工作人员听说老马退休前是正团职军官,都惊奇得吐舌头,嘴巴子张得老大。正团职相当于党政机关的县处级,比他们的分局长还要高一个级别,可以与保定市税务局长平起平坐!他们因此对老马特别尊敬。进出总是主动与他打招呼,搭讪拉家常。还有一些好心人,遇到税务局分大米、食油、水果、卫生纸之类的东西,就把自己那份送给老马。几位分局领导更大方,收到别人送来的礼品,有时直接丢到门房里,叫老马拿走。
老马喜得眉开眼笑,回家也会发一阵感叹,说税务局这样的单位就是好,工资高,福利好,各方面的条件优越,比工厂商店这些单位不知要强多少倍。
“你又没本事把我调到税务局!还不只有羡慕别人的份儿!”白素珍揶揄道,“别说税务局,连效益好一点儿的工厂都进不去。对了,你能不能找税务局长求求情,让他帮我换个上班的地方?红旗开关厂要死不活,好几个月没开工资了。”
这段日子,白素珍串连了好些个同事,鼓动他们去找南市区党政领导,要求撤换损公肥私的水厂长,把他撵走,可大家都不怎么积极。
他们认为,告状不会有什么结果,南市区党政领导根本就不会管,还说水厂长早就把那些党政官员买通了,喂饱了。现在去告他,弄不好还会惹火烧身。没有过硬的关系和后台,不可能把水厂长怎么样。
鉴于此,白素珍就不想在红旗开关厂呆了,希望老马帮她重新找工作单位。
老马听过白素珍的牢骚,没有吭声,内心里觉得可以试一试。管他成不成?求情也没什么丢人的。更何况,也确实找不到其他的门道。总不能又去麻烦张国强吧!女婿在部队,与工厂不会打什么交道,就不要再让娃娃为难了。红旗开关厂倒闭是迟早的事,不如早作打算,免得到时又遭老伴儿的埋怨。说不定税务局长真能把老伴儿弄到一个好单位上班呢!有了这个想法后,老马就在一天早晨,把提前来上班的税务局长拦住了。他满脸通红,吞吞吐吐向局长提出了要求。
税务局长听过之后,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几天后,南市区税务分局征收管理股的朱股长来到门房,非常客气地对老马说,根据局长的指示,他联系好了一家工作单位——保定市制线厂。
“如果白阿姨愿意,可以直接去报到。”朱股长胸有成竹地说,“就说是我介绍的。”
老马高兴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接连道了几声谢,说事后一定要感谢朱股长。
朱股长连连摆手,微笑着离开了。
老马回家后就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了老婆。
白素珍随即兴致勃勃地到保定制线厂报到。出她意料的是,保定制线厂厂长对她并不热情,甚至非常冷淡。
厂长直言不讳地告诉她:“您年龄那么大,又没有相关工作经历,我们本来不愿意接收您,但碍于朱股长的情面,不得已才答应。”
这席话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浇灭了白素珍的热情。她暗自叫苦,估计制线厂也不会给她安排什么好岗位,事后还得花钱酬谢别人。有什么办法呢?谁让自己成了“亡国奴”!
她越想越生气,恨死了那些把红旗开关厂搞垮了的人。狗日的水厂长!欠着老子好几个月工资,还有一千元的集资款没退。老子会慢慢找你算账,不会善罢甘休的!
白素珍在制线厂的工作岗位是挡车工。
她拿着人事科开的介绍信找到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又带她去见班组长,班组长安排了一个师傅带她。
这就算正式上岗了。
挡车工上班得站着,还要围着机器两头跑,劳动强度大。上午四个小时下来,白素珍累得腰酸背痛,两条腿如筛糠一般发抖。中午下班回家,她连自行车都骑不动。路上,正好遇见与她同时调进保定制线厂的一个年轻女工,据说与厂长有什么关系,被安排在包装车间,活儿比她轻松得多。
白素珍心里不平衡。回家一进客厅,就坐在沙发上号啕大哭,委屈的泪水哗哗直淌。同样是女工,同样是新人,别人二十六岁能够干轻松活儿,而她四十三岁,居然被安排去干挡车工。太不公平了!太欺负人了!
正在厨房里做饭的老马来到客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听过白素珍的诉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该如何办是好。
“不干了!不换岗位我就不干了!挡车工我实在干不了。”白素珍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她强忍着浑身酸痛,也顾不上吃午饭,赶着写了张请假条,又给厂长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干不了挡车工,要求去包装车间,或者去厂幼儿园带孩子,当个看大门的也行。她把请假条和信交给老马,让他送到厂子里。
“我下午不去上班了,在家里等消息。如果他们坚持让我当挡车工,我就把人事档案要回来,回红旗开关厂,听天由命。”
老马也没有好主意,只好按老婆说的办。
吃过午饭,白素珍想好好睡一觉,恢复体力。可躺下之后,右半边儿的身子感觉特别不舒服,头部、腰、胳膊和腿疼痛难忍。她把马颖喊过来,让小女儿帮她贴膏药。脖子上贴两张,腰上贴三张,大腿上贴两张。到天黑时,才感觉轻松了一些。
第二天,她也不打算上班,一大早就提着切好的蔬菜和玉米面儿,去红旗开关厂喂鸡。
来到养鸡的那条胡同,她惊得瞪大了眼:鸡笼里那些下蛋的母鸡,一夜之间竟然死了五只!还有一只站立不稳,奄奄一息。
她把鸡食撒进鸡笼里,然后带着那五只死鸡和一只病鸡回家了。先给病鸡喂药。找出红霉素和黄连素药片,塞进病鸡的嘴巴里,捻了捻鸡脖子和鸡胃,再把它关在阳台上。接着她就烧开水,打理那五只死鸡。拨毛后,把它们一只只地剖开,也没有发现内脏有什么问题,弄不清这几只鸡暴死的原因。到底染上了什么病?这种病死的鸡能吃吗?吃了会不会出问题?
她非常纠结。扔掉吧,觉得可惜;不扔呢,又担心吃了中毒,或者染上什么疾病。全部卤了吧!用滚烫的开水多煮些时间,高温消毒,或许就能够把病菌杀死。
想到这儿,她拿纱布包了些卤料,找出家里卤菜的大瓦罐,开始一只只地卤鸡。卤鸡的同时,她还抽空给那只病鸡喂了两次药。到了下午,奇迹出现了,那只病鸡来了精神,在阳台上到处跑,咯咯咯地唱歌,还下了一颗蛋!
白素珍从中受到启发,卤完鸡之后,带上家里的药片,来到红旗开关厂,给鸡笼里所有的鸡都喂了药。她的想法是,有病治病,没病预防。忙完鸡的事情,就到了下午五点钟,她又去菜地浇水。
一天时间,就这么忙忙碌碌地过去了。
晚饭之前,她吃了些卤鸡肉,试试会不会中毒。过了一个多小时,竟没什么反应,这才让家人们放心大胆地吃鸡。
在家里等消息的日子,白素珍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心里也特别烦。没有班上,不想干家务,无心看书,连日记也懒得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出门更是失魂落魄一般,游游荡荡,不知道去哪儿好,不晓得生活该怎么过。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吃不香,睡不好。
三天过去了,制线厂既没有派人来,也没有带信儿来。
到了第四天,她等不下去了,硬着头皮来到单位,去找厂长。
龙厂长明确地告诉她:“除了三车间挡车工,再没有其他空余岗位。你想干,就老老实实地上班,不想干,可以走人!”
听龙厂长语气这么强硬,她又没有胆量要人事档案。
有什么办法呢?明摆着别人就是故意排挤你,欺负你是外地人,欺负你是“亡国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白素珍闷闷不乐地向厂长告辞,到三车间上班。干了两个多钟点,她确实坚持不下来,头发昏,眼发花,几次差点儿晕倒。
带她的师傅提示道,调整工作岗位这种事情,不一定非要找厂长。厂长里里外外那么多事,一天到黑该多忙,怎么可能管得那么细呢?车间之间的人事调动,只要生产科长同意就行了。
“真的吗?哪个是生产科长?”白素珍又惊又喜,急着向师傅打听。
“生产科长姓张,就是那个走路一跛一拐的男人。我们都叫他张瘸子。”
白素珍顾不上上班,跑到工厂大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两包“石林”牌香烟,急匆匆地朝生产科走去。
张瘸子正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见到白素珍,明显地表现出不高兴:“你不在车间好好上班,到生产科来干什么?”
白素珍掏出刚买的香烟,慌慌张张地递给他。
张瘸子脸上即刻阴转晴,笑着说:“白师傅不用这么客气。”
边说,边把香烟塞进抽屉。
白素珍趁机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两包烟就让我给你换工作?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张瘸子丝毫也不掩饰贪婪,说这话时,显得理直气壮。
天啊!这不是明目张胆的索贿吗?白素珍会意地承诺,事情办成之后,她再好好感谢他。
“那你等着吧!有合适的机会,我给你换个轻松一点儿的活儿。”张瘸子说完,继续喝茶,看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