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
“还能怎么办?不发声明,好多人都会受处分。我就成了众矢之的。得罪了牌坊中学和乡教育组的头头脑脑,我们将来还呆得下去么?更重要的是,邹发松的父母领不到抚恤金和生活补助。就算他们不恨我,我也于心不忍。听肖玉荣说,发松的妈妈至今还躺在床上,天天以泪洗面,没有出过家门。”
方红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你干嘛要去写这些没有油盐酱醋的东西?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与自己屁不相干。要安宁不得安宁,想消停不能消停。偏要去捅马蜂窝,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你呀!还是太不成熟了,做事又固执。碰了那么多次壁,怎么就不长一点儿记性?真是狗改变不了吃屎的本性。”
王加根恼怒地瞪了老婆一眼。
“算了!算了!先吃饭。”方红梅又转移话题,“面条早熟了,砣了就不好吃。欣儿,作业等会儿再做。快吃饭!”
欣欣答应着,从客厅后面的小隔间来到客厅。
方红梅走进厨房,把咸菜和馒头往客厅的桌上端,然后又返回厨房盛面条。
王加根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拿了个馒头,味同嚼蜡地啃着,脑子里一直在思考给报社的声明该怎么写。
“说自己道听途说?胡编滥造?如果是那样,我王加根成什么人了?坏了名声不说,别人还会认为我品行有问题。以后哪家媒体敢用我写的东西?”
尤其让他憋屈的是,他写的本来是事实,并没有说假话,更没有编造假新闻。要是现在空口白牙地说假话,故意打自己的脸,别人会不会觉得他不地道?看来,这声明不能写。写了,他就是在昧良心,是在干为世人所唾弃、对他本人不利的蠢事。
“不理他们!不去发什么狗屁声明。只要我没有说假话,正义总在我这边儿,看他们能够把我怎么样?如果他们继续威胁、逼迫和为难我,我就去告他们!就算我人身安全或者财产受到侵害,我也可以去公安局报案,到法院起诉他们!我还可以寻求报社、电台、电视台等新闻媒体和记者协会的帮助,到市委市政府去举报他们!我就不相信,这么大个国家,找不到一个主持公道、伸张正义的地方。现在真正感到着急和害怕的,应该是他们。他们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理应受到党纪国法的惩处。看看平日趾高气扬的刘福民,一进我家,就做贼心虚地声明,不代表组织,只代表个人。你敢代表组织么?组织绝不会让我去做颠倒黑白的事情。前段我想调牌坊乡法庭,你故意从中作梗,现在我就要给你制造一点儿小麻烦!”
王加根越想越亢奋,胃口大开,啃了两个馒头,又吃了一大碗鸡蛋面条,抹了抹嘴巴,就对老婆谈了自己的想法。遗憾的是,他的慷慨陈词并没有得到方红梅的支持。
方红梅问:“你已经答应了别人去发声明,现在出尔反尔,就不怕别人说你不讲信用?”
“对他们这些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的家伙,有什么信用可讲?”王加根傲气地回答。
“但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方红梅忧心忡忡地说,“你这么硬气地与所有人作对,我们以后真的就没朋友了。还有邹发松的父母,你如何向他们交待?”
“邹发松既然是自杀,这钱他们本来就不应该得!每个月八十元的生活补助,是基于欺骗得来的呀!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取消也是理所当然。我还向他们交待什么?”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合理不一定就合情。”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王加根懊恼地问。
方红梅分析道:“现在事情的关键,就是要认定邹发松究竟是自杀,还是意外死亡?他去武汉是办私事,还是因公出差?其实这两个问题,我们也是捡耳朵听别人说的,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你在文章中写得那么具体,肯定是不妥当的。另外,你所写的有些内容,也与事实不符。比方,你说他们撞车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左右。据去处理丧事的邹贵州回来讲,他们实际上是十二点钟撞的车。你说他们撞车的地点是汉口火车站北边,邹贵州却说是在汉口火车站南边。”
“时间地点有出入,在新闻报道里面很常见,无关紧要。”王加根越听越不耐烦。
“我们就是在要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作文章。”方红梅精明的指出,“声明还是要发,你不能落个不讲信用的名声。不过,声明的内容不要涉及实质性问题,只谈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王加根笑了:“那样的声明,跟不发有什么区别?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方红梅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是啊,声明发过之后,他们继续纠缠不休怎么办?
两人默默无语地坐在客厅里,思考了了好半天。最后商定,声明不用写得那么具体,就简单的一句话:某年某月某日发表的《愚蠢的约会》一文与事实有出入,作者向当事人致歉。
不指明是哪些事实有出入,模糊处理,留一定的余地和空间。这样既实事求是,又兑现了承诺。至于声明能否起作用,那不是他们考虑的事情。
王加根写好声明后,骑自行车赶到花园邮局,用挂号信寄给了《孝天报》编辑部。
他之所以用挂号信寄出,是想留下收据和票根,向那些纠缠他的人交差。
声明寄出去好几天,一直不见刊登。倒是《法制日报》上公布了全国律师资格统一考试合格分数线。
王加根总分超出合格分数线三十多分。
虽是喜讯,他还是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没有向外声张。
马上就可以拿到律师资格证书了,孝天市政法委的调令也快来了。真是双喜临门啊!
王加根和方红梅满怀着希望和喜悦,无限神往地等待着。
有一天,肖玉荣突然问王加根:“小王,你那声明怎么还没有见报啊?”
“谁知道怎么回事,我寄出去一个多星期了。”
“你是邮寄出去的呀?这种事情,你应该直接送到报社。”肖玉荣略显不快地指出。
“行!那我今天下午就跑一趟。”王加根非常爽快地答应。
其实他是想去孝天城办理律师资格证书的申领手续。
根据相关要求,他带上身份证、大学毕业证书和律师考试分数单,当天下午就赶到了孝天市司法局。
填了一大堆表格,又留下带来的证件,手续就算办完了。然后,他来到市政法委,见到了年轻漂亮的楚科长。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哩。”楚科长说,“我去市教育局调你的人事档案,市教育局不给。”
“为什么?”
“听人事股汪股长讲,你最近犯了点什么事情,要等这件事处理完了再说。”楚科长不解地问,“你犯了什么事情呀?”
王加根心里一沉。他没有想到通讯报道的事情,会影响到他的调动,于是一五一十地说出了缘由。
楚科长听得目瞪口呆:“这事看起来有点儿麻烦。曹书记天天催我,岁末年初各种文字材料比较多,特别是工作总结和计划,曹书记都指望你来弄呢!”
“本来蛮顺利的事情,没想到会节外生枝。”王加根非常遗憾地道歉,“都怪我不成熟,社会经验不足,才惹出这样的麻烦。”
楚科长安慰道,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他,只怪社会风气不好。弄虚作假,欺上瞒下司空见惯。
“我在市法院工作的时候,有一个妇女来告状,想继承她养母的遗产。那妇女是河北保定人,名字很好记,叫白素珍,与《白蛇传》里的白娘娘一个读音儿。如果依照法律,这场官司她肯定赢。但如果她赢了,被告人一家四口就没地方住,无处安身。结果,法院院长提前给我们打招呼,叫我们不要受理白素珍的案子。官司能拖就拖,一直拖到她主动放弃。我要表达的意思是,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公平。地方保护主义,维护社会稳定,同情弱势群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习惯势力都不可避免,因此没有必要太较真。”
听到这儿,轮到王加根目瞪口呆。原来楚科长就是白素珍多次提到的楚法官!这也太巧了。
王加根没有挑明他与白素珍的关系,继续谈调动:“那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只有等着呗。”楚科长无奈地回答,又安慰道,“这事你也不要怕。我估计,市教育局不敢把你怎么样。毕竟你写的是事实,并没有说假话。加上这事市劳动局和市人事局都审查过了,他们不可能全盘否定。别看市教育局领导咋咋呼呼叫得欢,其实都是装腔作势吓唬人。就算你的声明登不出来,他们也会想其他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
王加根说,他还是去报社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孝天报》社编辑部,他见到了社会新闻版的责任编辑。
“这条新闻在社会上影响较大,读者的关注度也很高。”责任编辑听过王加根的介绍,对他的文章表示肯定,“收到你的来信,我们专门派记者到牌坊乡和季店乡进行了调查,报道内容基本属实。至于时间、地点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并不影响报道的核心内容,所以,我们认为没有必要刊登那条声明。”
王加根有苦难言,恳求责任编辑刊登那条声明。
责任编辑显然不高兴,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报上出现假新闻,我们是要受批评的,还要扣奖金。”
王加根不便道出事情原委,只得无奈地离开。
回到牌坊中学,见到校长,他如实相告:报社登声明的希望不大。
肖玉荣的脸色非常难看。
接下来的几天,牌坊乡教育组领导走马灯一样地来找王加根。催他,向他通报情况,说市教育局马上就要收回抚恤金批复,问报社那边儿有没有消息。
“现在我们还瞒着死者家属。如果邹发松的父母拿不到抚恤金和生活补助,又知道是你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这些人每次来,都对王加根提出警告和威胁。
“听说你要调市政法委?”刘福民有一次突然这样问,“你到哪里去我们管不了!但话必须说清楚,新闻报道的事情不处理好,你的什么事也办不成!市教育局汪局长昨天打电话通知我,要派工作组到我们乡调查。你这件事不是小事呢!现在搞得全地区教育界沸沸扬扬。市教育局几乎一半儿的股室要挨霉!你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就想拍屁股一把灰走人,没那便宜的事!”
真是天大的冤枉!
王加根向刘福民解释,调动之事早在邹发松出事之前就开始办理了,不存在他有意捅娄子。
“我管不了这些!反正你必须尽快让声明见报。不然的话,乡教育组不会同意你调出!”刘福民态度非常蛮横。
王加根想说,报纸又不是我办的!怎么可能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怎么登就怎么登?
不过,他还是克制住情绪,答应继续去做报社的工作。
应付走那些可恶的说客,方红梅又开始埋怨王加根:“机会是你创造的,也是你断送的。都是写东西惹的祸!”
作为最后的努力,王加根给《孝天报》社编辑部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说明申请刊登声明的真实原因,叙述了他面临的处境,希望得到报社的理解和支持。
进入一九九一年,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开始空袭伊拉克首都巴格达,海湾战争爆发了。
报纸、广播、电视里每天都是“沙漠盾牌行动”“沙漠风暴行动”“海上拦截行动”,相关报道铺天盖地。不过,王加根对这些热点新闻不感兴趣,只关注自己写的那条声明刊登出来没有。
天天等,日日盼。直到快放寒假的时候,那十几个字的声明才出现在《孝天报》的中缝。
王加根松了一口气,赶紧把那张报纸交给肖玉荣。
肖玉荣又带着这张报纸,骑车去牌坊乡教育组,送给丁胜安。
丁胜安如获至宝,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把那则声明裁剪下来,用胶水粘在写给市教育局的《情况说明》上。
这份《情况说明》交上去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已经被收回的抚恤金及生活补费批复文件重新下发了。
丁胜安带着文件和一千元抚恤金,以及四个月生活补助费,和牌坊中学校长肖玉荣一起,送到了死者邹发松家里。
事后,丁胜安神神秘秘地告诉王加根,市教育局基本同意办理他的调动手续。
王加根将信将疑,又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年过月尽,他才去了一趟孝天城。
来到市政法委办公室,见楚科长笑容满面,他估计丁胜安提供的情报是准确的。
“有惊无险!逢凶化吉!”楚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