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蕴睡得并不安稳,只觉陷入了一场绵长不安的动荡之中。
他独自一人走在黑夜中,四周空无一物,已经极累,却始终不能停下,身体一会儿冷得像是在雪原,一会儿热得像是在火焰上灼烤,宛如酷刑。
耳边忽地响起脚步声,似是有人在身边行走,他警惕地想要拔出腰侧的佩剑,手摸到腰际时,却是空荡荡的一片。他瞬间清醒了些,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眼皮却是沉甸甸的,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就在这时,似乎有人轻轻托起他,给他灌入温热的液体。
宇文蕴本能地想要吐出,但那人似是有所预感,抬起他的下颌,手法熟练,逼得他不得不喝下。
他被苦得皱起眉头,迷糊想到,这是谁在伺候,这般大逆不道,还敢强喂,还有这药怎么苦,不知道加些蜜?等他醒了定要好好惩治。
他被轻柔放下,额上覆上一层冰凉,那凉意渐渐扩大,似是化成丝缕,钻入骨缝皮肉间,他不由舒展身体,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不过片刻,他便又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甚是甜美,睁开眼时,宇文蕴盯着帐顶,还有些怅然,似是在梦中度过了一段很温暖的时光。
手侧忽觉一阵平稳轻缓的热息,宇文蕴侧过头,目光微凝。
一个女子正趴在床沿边,身侧是一个盛满水的铜盆,边缘搭着一条棉帕。
她睡得似乎很不适,眉头微蹙着,半边侧脸在烛光下泛着蜜色,脸上的肌肤白得不正常,像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不见丝毫血色,双目闭合,长长的羽睫在眼下留下深深的阴影,依稀可见青色。
宇文蕴觉得奇怪,就在见到这半张脸的瞬间,他居然能准确回忆起见到玄云第一面时她的模样。
她的唇因着半趴的姿势微微嘟起,显得十分天真与纯良,没有半分平日里对人的疏离冷漠。
一时,他有些失神。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很长。
其实又很短,烛火猛地一跳,发出一声轻微的爆裂声。
玄云本没有睡得很沉,很容易地便被惊醒。
宇文蕴还未反应过来,眼见着玄云要睁开眼了,他连闭眼装睡都忘了,只连忙扭过头,重新看向帐顶。
只他这番动作自是被玄云注意到了。
宇文蕴闭了下眼,无语地骂自己是个蠢货。
“你醒了。”
她直起身子,伸手探向宇文蕴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松了口气,“退烧了。再好好休息一日,就不用服药了。”
说着,她扶着床沿站起,看了眼柜上放的香漏,估摸睡了大概三刻,双腿已有些发麻,她揉了揉双膝。
宇文蕴的高烧反复,折腾了许久,待他的体温终于稳定些后,玄云才没抵挡住困意睡了会儿。
玄云走到桌旁,倒了杯水,递给宇文蕴。
额上似乎还带着玄云手上的余温,宇文蕴看着玄云的一举一动,他其实并不十分口渴,多半是玄云在他昏睡时喂了他不少药汁和水,但他的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自动接过。
他端着茶杯慢慢喝着,一直瞧着玄云的脸。
玄云低眉敛目,似是全然没有发现来自宇文蕴的注视。
一杯茶快要见了底,宇文蕴才慢吞吞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罪妾先前已说,日后再不忤逆太尉。既然太尉想让罪妾将那假面去除,罪妾自是要做的。”玄云说道,姿态十分柔顺。
“以退为进?发觉威胁算计本对本太尉没用,就换表忠心和......”
宇文蕴顿了下,“苦肉计”三字终究是没有说出口,紧接着道:“你以为这就可以让之前的事一笔勾销吗?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所想,还是想回去。”
“罪妾辜负了太尉的信任,破镜难以重圆,再如何做,太尉也只会觉得罪妾心机深沉,另有所图。罪妾并不希冀太尉的原谅。罪妾只是真心希望有所挽回,此番心意,绝无半点虚伪。”玄云看向宇文蕴,言辞恳切。
听着玄云一口一个罪妾,那语气和态度好像真的弃暗投明一般。
宇文蕴是想要玄云臣服,可她真的在他面前屈服乞怜了,又好像哪哪都不对。
他那双丹凤眼的眼尾微微上吊,眸色如墨,想起了晕倒前二人的对话,还有玄云的那一跪,又看到玄云现在百依百顺的模样,心里却微妙地感到不痛快。
他语气莫名:“听你这意思,我倒是误会你了。你过来。”
二人距离已经很近,玄云对宇文蕴睡的那张大床本能抗拒,她犹豫了一瞬,还是上前走了两步。
宇文蕴指着床沿,“就坐这。”
玄云依言坐下,宇文蕴又要她坐近些,她的心里又有些踌躇了,宇文蕴现下看起来实在是危险。
宇文蕴却是一脸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似是在说“就知道你口不对心”。
玄云闭了下眼,心一横,就往前一坐。才刚刚坐稳,只觉腰上一紧,全身一轻,整个人被宇文蕴单手抛进了床内。她虽有防备,但没料到宇文蕴刚退烧就有这般力气,她在床上滚了一圈才停下。
她只觉被一阵阴影笼罩,原是宇文蕴翻身覆在她身上,一股浓烈的男子气味混合着药味钻入鼻息中,玄云想要侧过脸躲避,却被捏住了下巴。
“不是说日后都要听我的吗?别动。”
宇文蕴说完,察觉身下的女人浑身僵硬,却是不再动弹,他用一指轻划过玄云脸侧的疤痕,勾唇一笑,只那笑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他声音森森,“你这脸确实有碍观瞻,不过关了灯也不是不能下嘴。现在这里找不到别的女人,找你充数也未尝不可。”
说完,他倾身向玄云慢慢逼近。
只是目光在不知不觉间移向那张饱满的朱唇,竟忘了目的,靠近的速度越来越快。
暗影里,玄云看不到宇文蕴眼中的涌动,只觉他的目光太过灼热,热得背部都生了汗意,她已经能感觉到男人起伏的呼吸声,眼见着宇文蕴的脸只距离她一掌宽,她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急忙道:“太尉不是说宁可看母猪,也不愿看我吗?”
她并未如何使力,但宇文蕴却因这小小的推力停了下来,不答反问,“所以你不愿意?”
玄云当然不愿意!但她此时却不能这样说,不然岂不是言而无信,自挞其面。但以宇文蕴那高傲的性子,越是这么作态,多半只是为了吓唬她。
这样想着,玄云回道:“若是太尉不嫌罪妾的残破之躯,罪妾自然愿意。”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一双眼直直地看向上方的空气。
宇文蕴见她摆出准备就义的模样,气乐了,这是愿意的态度?还在嘴硬!他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直到二人鼻尖相对,呼吸之间都是对方的气息,玄云连眼珠都未动,像是笃定他不会如何。
都到了这一步,本来不想亲的,也非亲不可了。当然,宇文蕴是绝不会承认,他对即将要亲上的那抹朱唇并无半分反感,反而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期待。
玄云不闭眼,宇文蕴也就睁着眼亲了下去。
两片唇相接时,二人都是一震。
宇文蕴是感到那方朱唇柔软得不可思议,独属玄云那股雪莲般的香气将他紧紧围绕。
而玄云则是没想到宇文蕴真的会吻下来,一时间竟有些呆若木鸡。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宇文蕴,却见他也正在看着她。
二人大眼瞪小眼,但谁也没有动作。
宇文蕴罕见地生出一种做贼心虚之感,他目光四移,压抑住想要继续探索的本能,但男人的劣根性在此时尽显,没忍住伸舌轻舔了下那软嫩芳香的朱唇。
玄云的脑中顿时像是烟花绽开,一片空白,一种极度的愤怒和恶心涌上心头,在下一瞬,她几乎未经思考地用双手抵住宇文蕴的胸膛,拼尽全身力气两腿使劲一蹬,将宇文蕴推开半臂之远,仍是不解气,又蹬了他一脚,怕他起身捉她,也不敢再停留,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下床。
玄云离床足足有几步远才停下,用袖子狠狠地擦着自己的嘴。
宇文蕴被她踹翻在一侧,到底生病气虚,好一会才爬起来,摸了摸肋下被她踹了一脚的位置,多半是踹出青紫来了,这娘们是使了狠劲啊!
却见玄云用力地擦着自己的嘴,顿生不悦,皱了下眉,他从不轻易亲吻女子的唇,难得愿意亲一个女子,居然还敢嫌弃他。
但那不悦宇文蕴不敢表露出来,他做了亏心事,自觉不占理,而玄云正双目若喷火地看着他,肋下似又在隐隐作痛,宇文蕴头一次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怕一个女人的。连带着方才的几踹之仇,宇文蕴都不好找麻烦。
就在这时,更鼓声悠悠响起,穿透了夜的宁静,原来已是子时了。
玄云和宇文蕴几乎同时向声音来源处望去,尽管那处空空如也,只有孤零零的帐面横亘。
玄云忽听大笑声,她转头向宇文蕴望去,他斜坐着笑得不可自抑。
他指着玄云,似是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卫玄云,你装什么,还以后乖乖听我的话,这事你做不来的,放弃吧,还是要你杀人更简单些。”
玄云心一动。
就见他从床上起身,向她走去,玄云全身绷紧,向后退了几步,她对他的信任已经为负值。
宇文蕴见她一脸警惕地盯着自己,也不强求,不再上前,而是笑道:“今日已过,那小皇帝还没来,你也不必抱太大的期待了。我先前说的那个承诺依旧有效,在我这病彻底好之前,小皇帝什么时候来找你,我都放你走。过往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崔在衡之事,我也可网开一面。但是,若他没来找你,你就当我的姬妾。”
见玄云脸色一变,宇文蕴连忙补充道:“当然不是真要你当我的姬妾,我的意思是就此退下来。”
“你讨好小皇帝这么久,连他连前来问询都做不到,又何必继续做无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