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令仪轻轻掩门出去,回了自己的庑房。
小福子竟然没有在屋里躲懒,而是乖乖候在门外。
冯令仪稀奇地瞧着他:“小福,几日不见,你很想我吗?”都迫不及待到这儿来接她了。
小福子今年才六岁,家里揭不开锅,被爹娘卖进宫的。因为年纪与冯令仪相仿,才被拨给她使唤。
小福子笑嘻嘻地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冯公子性情好,从不打骂下人,就算被这么说了他也不害怕,朝屋里呶嘴:“陈中官来啦,在屋里喝茶呢。”
冯令仪点点头,走过了小福子,脸上的笑就淡了。
未经允许就擅自进她的院子,冯令仪自觉与陈斐不至于如此熟络。陈斐对她也太不客气了些!叫她有点不痛快。
但是皇太子身边伺候的中人,凭是谁都不能轻易得罪了。
冯令仪把心底一股被冒犯到的不快压了回去,推门进屋,陈斐坐在她常坐的位置上翻着她的字帖。
冯令仪道:“殿下睡着了。陈中官怎么得闲来我这儿?”
陈斐放下她的临摹帖:“殿下病中不欲人侍奉,静养为主。我找你有事。”
语气有些严肃。
冯令仪以为自己在家里时东宫生了事,忙站直了。
“圣上携皇后娘娘往景山春猎,你前日在侯府接待了谁?”
冯令仪心中一沉。
陈斐既然这样问,肯定是知道了四皇子无故拜访景川侯府的。
“冯公子不要怪奴婢多嘴,您既然是殿下的伴读,自然不该再与其他殿下有过深的交情,不管往日如何,都必须断了!”
陈斐对他的称呼又回到了冯令仪初进东宫之时。
类似的话父亲早在年初时就已经告诫过冯令仪了。
心中不是不委屈。又不是她主动去找四殿下的,四殿下专程在侯府等她,难不成冯令仪敢让下人去招待他吗?
然而眼下最惴惴不安的倒不是这个。冯令仪低声道:“日后我会注意的。……殿下知道吗?”
陈斐仔细拂去自己膝上的褶皱:“殿下病着,外头的事都暂交我处置了。这次是初犯,我帮你瞒着了,若再有下次……”他笑了笑。
冯令仪知道他没说完的话,客客气气地送走了陈斐,回屋边练字边琢磨。
外头的事……
冯令仪是知道太子暗中在宫外有些人手隐秘行事的,只不清楚具体如何。照如今来看,应该是刺探臣工、收集情报了。
但是太子是专门叫人盯着她,还是陈斐无意中得知此事呢?
虽然同在东宫,毕竟身份不同,她与陈斐只是点头之交而已。陈斐为什么帮她隐瞒呢?
冯令仪竟然越想越心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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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着这样的忐忑心思,冯令仪在太子身边时更加体贴周到,凡事亲力亲为,某日午睡起来,躲着烈日走在树荫里,听到假山后池塘边有人在说话。
“咱们殿下病了有半月了吧?”石头被掷入水中。
“我瞧殿下也心急着,反倒越心急越反复了。”
另一个声音就放低了些:“圣上都回宫三日了,竟然一次都没来瞧过殿下,若是我,我也心急。听说四殿下这会猎了头雄鹿……”
沉默片刻。
“这回倒比往年轻松不少,自从冯公子来了东宫,咱们的日子都好过不少。小福子跟对了主子啊!”
“你羡慕他做什么,冯公子前程如何,那也只是东宫一系,前程如何,总不会带了小福子出宫去吧?出了宫外还跟着冯公子才是享福!”
“我说说而已嘛,冯公子真好啊!”
噗嗤一笑,窃窃道:“我看你是庆幸自己的活计都被冯公子领了吧!”
两人都笑了,笑够了,感叹道:“不是我说,冯公子出身这么高贵,就是懒散些,咱们殿下难不成还会不提拔他?做什么来干我们奴才的活计呢?端茶侍药的,连个马虎眼都不打的,陈中官就这么干看着,也不提个醒儿。”
“你操这个闲心!咱们殿下不受用得很吗,没瞧这几日笑都多了点,哪里想得起我们?说点不中听的,兴许就是天生贱骨头呢,不伺候人反而不舒坦?”
“殿下不是快好齐全了吗,你放一万个心吧,冯公子不过是心急殿下病情罢了,哪里真是瞧上你那点芝麻地儿了。”
“我担心啊!万一殿下好全了,陈中官查点人手,觉得我干活不用心,调我去别处怎么了得?我难不成敢去和冯公子抢着为殿下煎药熬汤?——不说了不说了,殿下该醒了,上值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
这两个人应该是太子屋里伺候的两个资历颇老的中人,平时见了她都是笑容满面的。
看来补救得过分,都被人看成是自甘下贱了。
冯令仪站在原地无言半晌,心中好笑,摇摇头,也提步往端本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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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才被儿子身边的人嘀咕不来看东宫,下午便摆驾往这边来了。
冯令仪原本要回避天颜,被太子拦下了:“躲什么,要让爹知道你的功劳才好。”
冯令仪只好扶着太子换了外头的衣服。
皇帝踏进屋里,看起来是在景山尽了兴:“谳哥儿,这几日好些了没?”挥手免了冯令仪的礼,也在太子床边坐下了。
太子恭敬道:“儿子让爹费心,已经好了大半了。”
“嗯,太医院那群人料来也不敢不尽心。这回倒不凑巧,正赶上春猎的功夫,只能等乾元节再试试你的弓马了。”
太子也面带憾色:“听说四弟猎了只雄鹿?他也长进不少啦,可惜没亲眼看看。”
皇帝流露出一丝真切的高兴,不像对太子的有些政治意味的关爱:“王谙达教得不错,谌哥儿如今学得这样,日后辅弼江山,你也省心不少。”
太子低头扯了扯嘴角,没敢让皇帝发觉。
冯令仪眼观鼻鼻观心,眼下内殿里除了这对至尊父子就只有她了,也是很不凑巧啊!
皇帝果然问话了:“怎么只有冯令仪在这儿?你身边伺候的人呢?朕听张院判回禀,你是夜里着凉染了风寒的,这群奴才不像样……”语气竟有些动怒了。
虽然这邪火不是朝着冯令仪发的,她也赶紧跪下了。
无论心里如何想,太子总归是护着东宫伺候的人:“父皇喜怒,是儿臣病中喜静,才教他们不准进来,冯令仪是来给儿臣念书解闷的,也是多亏了他,这本不是伴读的差事,他也不辞辛劳,儿臣好得这样快,除了太医院,就属冯令仪功劳最大了。”
解释了一通,皇帝面色见霁,太子给冯令仪使眼色让她起来。
皇帝本来就没有责怪冯令仪的意思,太子还如此为他揽功,之前觉得点冯令仪做伴读的不妥心思也淡了:“难得太子这样维护,这差当得不错,待太子大好了,朕有赏。”
冯令仪谢恩。
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谌哥儿前几日离山,说是去寻访友人,还把朕赐的御马都送出去了。朕隐约记得,就是你吧?”
冯令仪直觉不好,方才谢恩还没抬头,又磕了下去:“是……”
皇帝笑道:“不必惶恐,谌哥儿既然送出去了,朕怎么能驳了他的面子。不过既然是你,朕就不用担心他是胡乱认了什么人做朋友了。”
冯令仪惶恐的却不是这个,她的额头都快碰到地板了,还能感觉到太子灼热隐怒的视线。
皇帝不再关注冯令仪了,转而道:“南直隶的戴贤回京了,这也是个能人,承化二十年的榜眼,朕考过才学,样样俱佳,够格做你的师傅,待你好了,他就来文华殿授课。”
东宫的师傅变动还是较频繁的,毕竟官员升迁调任、离京进京都没个定数。太子并不惊讶,顺从道是。
皇帝离开了。
太子冷淡吩咐道:“你出去吧,我这里不用你了,叫陈斐进来。”
冯令仪低声告退,回了庑房,心神不宁,喊小福子时刻注意端本宫的动静。
不过一刻钟,小福子就跑着来回话了:“冯公子!您真是神了!陈中官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殿下罚了三十大板,正在广场上行刑呢,专门叫了慎刑司的大太监来行刑,一点水分都没有的,陈中官恐怕活不成了……”
冯令仪嘴里发苦,拿了几个金瓜子打发小福子下去。
她要是没猜错,陈斐应该是因着隐瞒四皇子与她来往一事被太子迁怒的。
冯令仪没敢去观刑,算着陈斐差不多领完罚,太子又一直没有召见,才带着上回四皇子送她的生肌膏走了一趟陈斐的下房。
屋外没有小中人守着,冯令仪敲门不见回应,犹豫着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就是浓重的血腥味,胃里一阵翻腾。
她缓了缓才站直了,扫视一圈,看见陈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满身的血污。
冯令仪生恐陈斐真的没命了,连忙上前几步查看,他的胸膛有微弱的起伏。
冯令仪松了口气,捡了张小凳子在边上坐了,床上传来细微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陈斐醒了。
冯令仪从袖中取出药膏放在他手边:“我来看看你。圣上方才探望殿下,提起了四殿下赠我御马一事,殿下是为了此事责罚你的吧?”
陈斐没有否认:“你猜到了。”
冯令仪艰难道:“是我连累了你。你伤势如何?有没有请太医来看看?”
陈斐自嘲一笑:“我贱命一条,何况是主子赏板子,哪里敢劳动太医。”
“今夜我请太医来给你诊治,你晚些就寝好不好?”
自冯令仪进宫伴读之后,二娘就联络上了在苏州时给娘治病的吴大夫,苗氏是医药世家,有族人在太医院为官。二娘耐心查访,获悉吴太医之子在常州侵占民田万顷,于是派人暗中纠结庄民上告常州官府,借侯府名头暗示常州知府不准插手。小吴公子的这桩子事按律当斩,吴太医急的满头汗,二娘过了些日子才露面,假做有缘,帮着解决了此事。
如此一番功夫,冯令仪在宫里总算有太医院的人照应了。
陈斐无谓道:“多谢冯公子费心了。”
冯令仪过来一趟主要就为着问问他的伤势,既然已经约好了晚上来瞧伤,也不打算多留,起身道:“你好好养着吧,殿下既然准你回来,应该还用得着你的。”
陈斐艰难地握住冯令仪给他的膏药:“你单给我一罐药,难道不清楚我这边没人伺候吗?我如今这幅样子,哪里用得了?”
冯令仪面色古怪。听陈斐这语气,难不成还想她亲手帮着上药不成?
“唔,是我思虑欠妥。可我听说你有对食的宫女啊?应该也是端本宫伺候的,叫她来搭把手岂不便宜?再不济,我叫小福子每日来给你上药吧。我回去了。”
陈斐在身后看着冯令仪几乎是落荒而逃,渐渐皱起了眉,这反应不对啊!
冯令仪进宫之后不知为何一直对他避而远之,陈斐八面玲珑,不想错过与景川侯府结交的机会,这才冒险帮着冯令仪隐瞒了一回,若不是圣上这一遭,他是有把握太子不会发现的。
本以为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冯令仪总该对他亲近了,没成想还是如此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