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正书院坐山依水,别有一番风味,墨白在青山绿水相撞,宋霜茂仰头望向石阶,十步一松柏,来往书生不歇步,一如初次拜访这书院。
宋霜茂轻轻叩门,年迈的声音传过耳边,“请进。”
跨过门槛,穿过一幅劲竹屏障,就看见舒景盛在教导学生功课解答疑惑。
见此,宋霜茂站在一旁静默等待着结束。
舒景盛年岁已高,但盛在精神抖擞,两眼炯炯有神,脸上的皱纹遮掩年轻的傲气凌人,白发增添仙人道骨,书房简陋,但古典琳琅满目,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宋霜茂将目光投向舒老师背后的书柜,津津有味望向书籍,以解饥渴,有很多都是自己没看过的版本,一时间入了迷。
直到舒景盛喊了她一声,她方从沉迷中反应过来。
她恭恭敬敬行礼,内心有几分拘束,果然无论何时,学生都很害怕夫子问话。
舒景盛看向好久未谋面的学生,心情愉悦,眼角皱纹聚拢在一起,慈祥外漏,他轻抬手,“起来吧,宋丫头。”
听着熟悉的称呼,宋霜茂内心大喘口气,直起腰走到舒夫子旁边,道:“学生得老师口信,紧赶慢赶在先生休息前到达,夫子安否?”
舒景盛摸着胡子,笑意直达肺腑,“宋丫头,果真是长大了,礼仪也是学会了,老师身体一直很好。”
宋霜茂有几分尴尬,她明明在书院的时候一直恭敬有礼。
舒景盛坐在木凳上,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刚刚讲书口干舌燥,他用手示意旁边的位置让她坐下。
宋霜茂整理衣摆乖巧坐在夫子对面。
“你这丫头,一如既往地聪明伶俐,你的父亲每次拜访我,都要狠狠夸奖你一番。这次你入困的脱身技巧值得夸奖,但你是不是没考虑后路。”
宋霜茂脸上一僵,夫子深居简出,居然还把握朝廷动向,倨傲心拔筹,她不急不躁否认,“夫子,您是不是误会我了,学生就是名不见经传的新晋女史,若不是得圣上提拔,哪敢居功自傲。学生怕没有才能去玩转舆论导向。”
舒夫子笑而不语,吹了吹茶杯的热气,“宋丫头,在夫子面前还隐姓埋名吗?”
老人家双瞳充满看透不说透的智慧,眸底透明,年已过百,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宋霜茂还是想请教自己行事的漏洞。
她跪坐在垫子,双手放平在大腿上,视线和夫子相交,不卑不亢道:“夫子,学生不知,何出此言?”
老人家捋着胡子,笑出声,摆手示意屋内的众人出去。
嘭——随着关门声响起,舒夫子不再言笑晏晏,神情严肃,“宋丫头,是不是特别好奇我这个老头子如何得知的?”
宋霜茂眼里藏不住事,颔首,她的本意也不是掩盖真相,只是略有好奇夫子是怎么得知的,夫子已经远离朝廷多年,潜心教书育人。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水顺着房檐滚落,在寂静无声的书房放大,屋内熏香四溢,静心养性,宋霜茂内心从磅礴的海浪趋于平静的水面。
“夫子,学生一直潜心钻研学术,哪有这个心思去搅动舆论。”
舒夫子视线如锋利的刀锋刮骨疗毒,他咳了一声,“丫头,但凡做事就不会有毫无痕迹之说,在二皇子的这场局中谁是得利者?”
他看向桌上困兽之局的棋盘,捏着一颗白棋子紧紧压在局中,松开枯朽的指尖,望向面前少年意气风发的姑娘,“其实我这个老头子开始并没有想到你,那萧殊的贼心藏得不算好,藏拙藏拙,他一个字也没做到。”
他用茶杯盖刮着茶水,视线依旧停留在棋盘中,“老朽先想到的是三皇子想打压他,但老头子我也是他们的老师,秉性几成我还是能摸清的。”
“三皇子为人傲慢,他要是想斗,就会拿到明面,告知全天下人此乃光明磊落之行。”宋霜茂接下话茬,补充道。
舒夫子将空茶杯移到她面前,“其余几人更没有可能,大皇子远在边疆,不可能异地用计,加上两人感情不错,其余三人志向不同,没有利益冲突。”
宋霜茂提起茶壶,在氤氲中慢慢倒上茶水,“那我一届女史更不可能吧。”
舒夫子攥着一颗黑棋在手中,“可是丫头,你忘了你是和流言蜚语绑在一起的受害人。”
她手一抖,茶水溢出杯子,慌里慌张拿手绢擦拭水泽,“老师,你也说了,我是受害者。”
一颗黑棋下局,将白子包围,“一个不明显的始作俑者才是你的聪明之举,全程不露面,由江湖人士包办,这就是你走的关键一步。”
宋霜茂在内心咂舌,不愧是舒夫子,教书有道,分析步步紧逼。
她以退为进,“夫子,我长在闺秀之中,哪有这种人脉?”
夫子吃了一小口茶底,反复咀嚼,回味甘甜,“丫头,你这一步才让老头子我意想不到,身在围墙之内的女子怎么可能会去西市坊间,屈身用钱贿赂江湖人士帮忙。”
“可是,老朽忘记你非普通女子,你用自己的刻板印象赌出来了清白。”他又喝了口茶,“不费吹灰之力,扭转乾坤,无人怀疑你是那个幕后人。”
“这一步走得好。”
“夫子谬赞,不如夫子火眼金睛。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是夫子教导有方,学生才能计谋。”
“唯一的不足就是过于自信,十分笃定无人猜出你这个布局者,一点后路未留,年轻气盛啊?”
宋霜茂恭恭敬敬给夫子满上茶水,“学生知错,翻过一座大山后面还有更高的山,受教了。”
舒夫子仰头大笑,“你这丫头,如同你父亲之言,聪慧过人,玲珑心,低调的同时还哄老人家开心。”
她腰板劲直跪坐在夫子面前,不矜不伐启唇:“学生所言非虚,夫子且勿误解学生肺腑之言。”
夫子眼中带着欣赏望着得意学生,随着最后一颗白子落局,棋局结束。
宋霜茂惊叹其棋艺精湛,她羡慕万分,自小性急,坐不久,对于下棋只略微精通其规则,至于对弈,棋术不精。
夫子看到她的惊叹,笑着说:“宋丫头,经常来我这边下棋吧。”
宋霜茂急忙起身,拱手行礼,“谢谢夫子,以后多加叨扰了。”
夫子摆了摆手,眉目慈祥,“外面还在下小雨,门口有蓑衣,你拿去用吧。”
宋霜茂告别夫子,步伐轻盈向门口走去,迎面撞来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估摸不到二十,面如冠玉,虽一身书生模样,但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
她匆匆往书柜边躲,行色匆促中碰倒几本书。
两人都弯下腰捡书,那男子才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忽地,男子呼吸急促,面色潮红,磕磕巴巴开口:“请原谅在下的无礼,可否小姐告知其姓氏。”
宋霜茂捡起书,直起腰,放在书柜上,回道:“宋。”
眼看外面天色已晚,宋霜茂急忙穿上蓑衣,消失在雨幕里。
那男子半天没反应,直愣愣地盯着她消失的地方。嘴角不知何时挂上一抹笑容,嘴里囔囔着,“宋姑娘,人和姓一样美妙。”
雨声打在蓑衣上沙沙作响,宋霜茂一路小跑回到宫中,这雨下得惹人烦闷,好巧不巧把探望夫子愉快的心情冲刷殆尽。
刚要转身回屋休息,就被身后的小宫女喊住,“宋女史,您且停步,苏贵妃有请。”
宋霜茂心情更不美妙了,脸色发黑,还是忍住爆粗口的欲望,礼貌应道:“苏贵妃可有急事,眼下雨越下越大,我身上只有一身蓑衣,湿漉漉的,怕脏了贵妃的眼。”
小宫女不依不饶,“宋姑娘,请。我们贵妃性格体贴,她不会在意这一点的。”
宋霜茂一个头两个大,甚至想冲上去质问:雨下这么大,我好不容易赶回来,只想回去躺着,做什么妖,非要选在今日,还在我回屋路上挡着。
她深呼一口气,皮笑肉不笑,“走吧。”
小宫女举着伞打在她头顶,她的心情就像现在的天气一样,乌云密布。
该死,不得不委屈自己,她只想回屋躺在舒舒软软的床上,迅速打个滚。
脑子越想着不切实际的生活,脸上的笑越挂不住。
身边的宫女围着她涂涂抹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把她丢到苏贵妃的面前。
宋霜茂此时已经心若死灰,她顺着满目金碧辉煌望向主位的女人。
苏贵妃是当下盛宠不断的美人,五官精致,没有一丝瑕疵,薄粉敷面,眸含秋水,眼波流转间勾人心魄。
宋霜茂也是心大的主,跪在庭下,细细欣赏美人的一举一动,心情瞬间阴转多云。
苏贵妃见她痴呆不语,打破沉寂道:“宋姑娘,为何直愣愣地望着本宫,不怕本宫扣了你的眼珠吗?”
宋霜茂这才回神,应道:“贵妃貌美,不敢眨眼。”
她默默在心里吐槽,那萧老二居然能有这么一位秋水伊人的母亲,可惜那家伙的脑子不够用,不能怪她算计。
苏贵妃捂嘴轻笑,“不愧是宋才女,这夸人一套一套的。”她起身,盈盈走向宋霜茂,“宋姑娘,本宫虽不及你才华横溢,但作为母亲,有些事,我还是要拿你质问的。”
宋霜茂膝盖冰凉,直抵大脑,真如夫子所言,她的计谋真的漏洞百出吗?苏贵妃居然怀疑到她身上了。
她跪伏在地上,语气不解:“贵妃,何处此言,我只不过是一届新晋女史,才女之称是坊间高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