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城从屋里退出来时恰好白鹤刚赶到医馆,只见白鹤发髻凌乱,额上和鬓角都是汗,显然是听闻此事便急匆匆地赶过来,顾不上自己的形象。
听黄姨太说眼前这位拳师就是海明珍的救命恩人,白鹤三步并作两步就走到姜城跟前,毕恭毕敬地给姜城鞠了一躬:“感谢拳师救了明珍,我替明珍谢过你!”
姜城见白鹤神情急切,想必是对海明珍十分在意,刚刚在屋里的担忧也少了一半。
她上前拉起白鹤,轻咳了一声,才往屋里看了眼,说道:“白府丞不必客气。只是明珍小姐身子还是太弱,她情绪不高,药也没喝,希望你好好劝劝。”说完就往一边退去,打算离开。
白鹤见姜城为人低调也善解人意,也不与其多说。刚刚医馆的黄姨太已经告诉她姜城的拳馆就在荒池,以后有机会再上门道谢也不迟,当下最要紧的还是海明珍。
她急迫地走到门边,推门时又轻手轻脚,怕扰了屋里人的休息。
屋里烛光微弱,半闭着眼的海明珍瘫软地倚在墙角,白鹤只一眼就看到海明珍煞白的面容和纤细的手臂。
因为海家人的阻挠,白鹤每次上门都被拒绝,所以她已经有太久没见过海明珍了,她印象中的海明珍仍是那年随哥哥去崑南游历的模样,如花似玉,让人看到就想怜惜,虽然因为水土不服住进医馆,可那年海明珍无邪的眼神、纯真的笑容、动听的声音,始终留在白鹤的脑海中。
眼前这个女人仍是当初那个让她心动的女人,可与那时相比,现在的海明珍仿佛饱经沧桑,磨难把她摧残虚弱得像一张纸。
“明珍……”白鹤忍住眼泪,轻声唤道。
只是浅浅的一声唤,墙角里的海明珍好似被雷电触动,她环着双腿的手便不住地颤抖起来,她从膝间抬起头,眼中泪水奔涌。
橘黄的烛光轻轻摇曳,将二人相拥的影子映在墙上。
海明珍彻底哭肿了眼,她紧紧抱着白鹤,心中的思念爱恋一下子全倾泻出来。
白鹤站在床边,语气温柔,一边抚摸着海明珍的秀发,一边轻拍她的背:“傻姑娘,你怎能做这种傻事?如果你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余生怎么过啊?”
海明珍闻声泪涌得更凶,她知道白鹤的话并不是责备,反倒从白鹤的话中,能听出对自己割舍不下的怜爱。
余生,这个曾经让海明珍想都不敢想、毫无希望的词,此时从白鹤口中说出,听起来不再是迷茫,而是在两人相通的情义下变得可期。
可希望如同昙花一现,立即被海明珍自己打消了。如果白鹤真的和自己在一起,那白鹤就成了海家的傀儡,就和她海明珍一样,成为被利用的工具。
海明珍把自己往白鹤怀里埋得更深,双手环得更紧。
她对不起白鹤,她从出生就是个不幸的人,她感谢白鹤能在她苍白的人生中带给她绚烂的一段感情,这已经足够,她不能让白鹤再因为她而受牵制。
海明珍彻底决绝了,她手上的力度渐渐变小,手臂也松了下来,整个人耷拉着肩,又因为刚刚哭得太凶肩膀仍时不时抽动。
白鹤在她身边慢慢坐下,她拉过海明珍的手,那手冰得冻人,在这夏日里没有一丝温度。
海明珍的眼虚虚地朝地面望着,好久好久,她才半抬起来看了一眼白鹤,稍稍对视就又迅速离开了。
“今天我大哥,和我说……咱俩的婚事……”
海明珍顿了下,立即就觉得白鹤的情绪有了变化,抓着她的手也更紧了。
“可是我不能……”海明珍说到这已经忍不住抽泣,“我不能……不能嫁给你……”
“为什么?”
白鹤听说海明珀能谈到她和海明珍的婚事,心中顿时燃起希望,可海明珍居然说不能嫁给她,她万万不得解,心中一急,两只手都拉住了海明珍。
“明珍,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这么多年,我对你的感情从来都没有变过,从来都没有!难道,难道你有其他难言之隐?”
“我……”海明珍低下头,完全不敢去看白鹤,她咬了咬嘴唇,犹豫了好一会,才带着抽泣低声说:“对不起,我不能……我不能让你……因为我而被海家牵制,被利用……”
海明珍说完就从白鹤手中把手抽出来,她曲起腿,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再也控制不住痛哭起来。
“他们……他们要、要利用你、你的身份……谋利……我不想……不想你、那样……白鹤,你有远大的理想,你要成为你自己,我不能……我不能让你成为他们的傀儡……都怪我,这些都怪我……如果我不在了,你就……就不用受那些苦……我不在……你就、就、就不会受牵连了……”
被家人利用的愤怒,对白鹤日日夜夜的牵挂,以及害怕白鹤因为自己而被束缚的痛苦让海明珍的眼泪决堤,对于家人她无疑是恨的,而对于白鹤,她满是愧疚,那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唯一的快乐,她爱,却又爱不得。
海明珍此时有些后悔刚刚那人为何要救下自己,如果没有那人,她现在已经了无牵挂,白鹤不会被她连累,哥哥的计谋也不会得逞,或许她还会因为没有成为哥哥姐姐们的工具而感到一丝丝痛快。可是见到白鹤,她所有的情绪都乱了,只剩下爱和痛,爱有多深,痛就有多烈。
烛火更小,光芒更暗了。
海明珍的呜咽声响在白鹤耳边,像是把剑时刻刺痛着白鹤的心。
和海明珍相识交心的这些年,虽然海明珍不明说,但白鹤也看得出海家这位小姐在家中的地位。她听过大宅深院人情冷漠,可她想不到海家居然会把自己的亲妹妹完全作为联姻工具,有用就用,没用就抛弃。白鹤愤恨,她为海明珍鸣不平,为海明珍的遭遇难过,更不明白难道在海家人心中,亲人间就只有利用的关系吗?就没有一丁点真情吗?
白鹤知道她改变不了,所以当初她加入平权军时,她想的就是日后打到崑西,就算海明珍真嫁给了那个从小和她订亲的人,如果有机会能陪在海明珍身边,她愿意为海明珍做她能做的一切。
谁知世事难料,海明珍的亲事居然退了,她终于有了机会,而且她也靠努力成为了平权军军长,还被推选为崑西府府丞。可即使这样,当她一次次上门求亲,依然被海家拒之门外。海家人看不起她奴籍出身,而且思想上还认为府衙和以前一样,不过是替世家贵族办事的窗口。
白鹤一度以为她这辈子真的无法和海明珍再有什么缘分了,谁知平权后随着百姓们资源逐渐积累增加,世家贵族的力量在渐渐削弱,崑西府再也不是世家的拥趸者,反倒成了这个地区真正的管理机构。
白鹤早就听说海家在借着她和海明珍的感情和府衙下面的官吏拉关系,她以为海家无非是用这个为由头谋些私利,抢抢龙家等其他家族的生意,却没想到原来海家早就打好了算盘,他们不仅仅要拉拢她下面的人,更要利用海明珍完全控制住她。
“白鹤,你别拦我,让我去死!我们海家人做出这种事,我哪还有脸见你……”海明珍丧气地垂着脸,依旧满脸泪花,“我不想对不起你,不想看到你因为我而成为海家的工具,你是自由的,我爱你白鹤,我爱你,我希望……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实现你的所有梦想,而不是因为我被束缚着……对不起……对不起……你忘了我吧……白鹤……忘了我……你走吧……你走……走吧……”
海明珍一边抽泣,一边喃喃,她的肩膀因为痛哭而不断抽动,整个人蜷在墙边,别过脸不去看白鹤,最后连身子也侧了过去,口中反复说着“你走”,似是下了最大的决心。
白鹤也红了眼圈,她不顾海明珍阻拦,跪在床上拥住海明珍,任凭海明珍胡乱挥舞胳膊打在她的身上、脸上,她什么也不做,只是继续拥着海明珍,直到海明珍完全没了力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软塌塌地瘫倒在她的怀中。
蜡烛已经只剩下最后的一小截,烛心歪了下,眼泪一样的蜡油滴落下来。
豆粒大小的火苗照耀着筋疲力尽的两个人,两人都哭湿了衣襟哭干了眼,脸上是道道泪痕。
白鹤轻轻贴了贴海明珍苍白发冷的脸,用嘴唇去温暖海明珍的脸颊。
“傻姑娘,你真的好傻。你难道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我想要的是你啊,你才是我的一切。”白鹤边说边微微笑了,“如果今天你真的走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安宁,我会永远后悔我没能爱护好你,没能让你幸福。”
海明珍抽了下鼻子,白鹤对她的感情她从不怀疑,可是她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会得到幸福的人。
“但是……和我在一起,你又哪能幸福……我哥哥姐姐,他们……他们就是要利用你,他们对我怎么样我都不在乎,可是我不能不在乎你啊,我真的不想你因为我而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我……我不能连累你……”
海明珍又埋下头,不敢去看白鹤热烈的眼睛,她害怕那双漂亮的眼睛再一次让她留恋两人情感的点滴,她害怕她因为看到那双眼而无法决心割舍,她现在任何牵挂都会给白鹤带来不幸,她宁可自己背负白鹤的怨恨,也不想拖累心爱的人。
“明珍,你相信我好吗?”白鹤双手按住海明珍的肩,让怀里的人抬起头,“明珍,看着我,看着我的眼,你相信我好吗?”
海明珍依旧垂着脸,可她转左白鹤就看到左,她转右白鹤又转到右,直到她无处可躲,不得不抬起头看着白鹤,她看到的是白鹤一脸的笃定和灿烂的笑容。
“明珍,相信我,我现在是崑西的府丞,我替崑西人做事,而不是海家的府丞。就算你成为了我的妻子,我是海家的亲戚,我也不会轻易被你哥哥姐姐拿捏,你相信我,嫁给我,让我余生好好爱你,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你放心,我能处理好,一定能!”
白鹤的笑胜似划开黑夜的光,直射在海明珍的心里,两人相遇相识的情景,书信传递的温情,偷偷见面的激动……一切一切两人的过往都在海明珍的脑中闪过,那些欢笑和甜蜜迅速感染着海明珍,所有阴霾都被这道光冲散,从不敢奢望的希望居然偷偷溜进了海明珍的心。
海明珍再一次被白鹤搂紧,此时蜡烛恰好燃烬,可是海明珍再也不怕了,她轻轻抽泣,而这时的眼泪不再只是伤心绝望的泪,她知道,她终于敢去期盼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