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城跟着小黄姑娘来到海明珍休息的房间时,黄医师的妻子黄姨太刚关上门从屋里退出来,她看了眼姜城,又看看自己闺女,眉头微皱摇了摇头。姜城明白,海明珍的性命虽然是救下来了,可让她寻短见的心病却没有解,心病不解,药也不喝,现在这人顶多只有半条命。
海明珍就这样待在医馆也不是办法,万一她再寻死,后果更不堪设想。既然她能跑到荒池,那必然是在城中家里受了委屈,姜城左思右想,觉得这人不能送回海家,要说谁还寄挂海明珍,恐怕就是那个白府丞了。
想到这,姜城跟着黄姨太和小黄姑娘退到一边,对黄姨太说:“黄姨太,这样下去也不行,麻烦你安排个人,到崑西府把这事报给白府丞。”
“府丞连寻死都管?”一旁的小黄姑娘不解地问。
黄姨太没搭自己闺女的腔,白府丞心仪海明珍的事她也有耳闻,她阅历多,心下也觉得这事绕不开一个“情”字,而且更没法去找海家,便点头同意派人去崑西府。
黄姨太和小黄姑娘都离开了,只剩下姜城一人仍站在海明珍屋外,她想推门,又一次次退回,犹豫良久,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桌上的蜡已经烧了半截,火苗在烛头跳跃,光影在墙上晕开一个圈。海明珍蜷着双腿坐在墙角,她双手环着腿,虽然身子虚弱,可却是一副抗拒一切的架势。
姜城看到这样的海明珍,倒是突然想起林轻,那年的雨夜,她把晕倒的林轻救回,林轻就像只受了惊吓的小猫,刚刚醒来时,也是这么一种与世界为敌的模样。
“姑娘,我可以进来吗?”姜城站在门口轻声问。
海明珍从臂弯中抬起脸,轻轻点了点头,又把脸缩了回去。
她身上的湿衣服已经换下,换上了黄姨太拿来的粗布麻衣,脸上也因为落水而色泽发白,可依然掩饰不住她秀气的容貌。
姜城进来才看到,木桌上放着一碗药,满满的,微微散发热气。
“谢谢你。但是……你不该救我。”海明珍仍埋着头,声音低沉地说。
她是个懂礼节明事理的人,眼前这人救了自己的命,她得道谢。
可是只要她活着,白鹤和海家之间就永远有瓜葛,她不想她爱的人被她连累,被她的家人裹挟,白鹤是府丞,是崑西的父母官,是百姓的主心骨,而不应该是她海家的傀儡。她欣赏的白鹤应该是充满了豪情壮志,在崑西这片土地上大展宏图,而不应该活在海家设计的套索中,被海家牵着鼻子走。
面对那奔流的河水时,她心中对海家没有半点留恋,所有的都是对白鹤的思念,和想让这个她爱的人解脱。
“姑娘不必道谢,我想换了谁见到有人落难都会出手相救。”姜城答道。
海明珍的嘴角轻轻动了下,姜城的话让她内心十分感动,虽然她不常与外界交往,但也清楚外面人心险恶,有人落难哪会是人人出手相救呢,总有人是要落井下石踩上几脚的,外家不说,她哥哥姐姐做的一些事她都看在眼里,无法言说。
海明珍又抬起头,看着姜城赤诚的双眼,一咬牙,努力用冰冷的语气说:“你是狭义心肠,可是……我还是要去死。”
姜城没接她的话,也没往屋里走,而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虚弱地蜷靠在墙边的海明珍,许久,才慢慢说:“几年前,一个有钱的老板想买通我打假拳,可我这人认死理,坚决不做任何玷污拳击的事,结果……”姜城停了停,叹了口气,继续说,“结果那老板放火,我的父母,被他们活活烧死了。”
海明珍听闻顿时抬起头望向姜城,眼中满是震惊。她深居大宅,对外面的世界有些接触和耳闻,可这么凄惨的事却是第一次听说。她知道世道险恶,可是人究竟会多坏,她并没有真实地感受过。
姜城在门口蹲下来,她虽然身体底子好,但毕竟经过冷水施救,还是虚弱。
她仰头朝海明珍露出一个无奈地笑:“那时候我也想死,真的,我想不通,我的选择明明是正确的,可是为何会给家人招来杀身之祸,我吃了那么多苦练拳打拳,就是为了让父母妹妹过上好日子,可是他们一天福都没享到,还死得这么惨,作为女儿我真是不孝,也真是……绝望透顶。”
姜城边说边耷拉着脑袋,结实的肩膀也垂着。
海明珍不忍地看着她,朝床边拍了拍:“你……过来坐吧。”
姜城微微欣喜,觉得海明珍比刚刚有所缓和,一边谢过海明珍,一边慢慢起身走到床边坐下。
“你还有个妹妹?”海明珍想起姜城的话 ,问道。
“对。”想到妹妹,姜城脸上露出笑容,可笑容中满怀内疚,“不瞒你说,那时候我妹妹还小,父母惨死的那天她因为没在家而幸免,可是我被逼的无法再打拳,我也不会做别的,根本不知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要如何养活妹妹,只能要饭,连肚子都填不饱,父母惨死后的每一晚,我都想去死,想带着妹妹一起死。”
姜城越说,心中的歉意越深了。
“你能想象吗,每天晚上,我和妹妹饿着肚子,我躺在床上,天天想着该用什么方法死掉,解脱。”
“那后来呢?”海明珍好奇地问。
“后来有一晚,我怎么也睡不着,那时候我已经近乎崩溃,夜晚更放大了我的绝望,可就是那个晚上,妹妹睡着后却突然抱住我,迷迷糊糊地对我说,‘姐姐,我们要好好的,明天我带你去吃好吃的’,虽然这只是她的梦话,可我当时就哭了,我愧对我的父母,愧对我的妹妹,人死不能复生,父母不在了,可我还有妹妹,还有牵挂,还有希望,一切都没结束,我的妹妹还指望我和她好好生活,我怎能就这么放弃了呢。”
海明珍又问:“所以,你便放弃了寻死的念头?”
“对。”姜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第二天醒来,我更坚定了我和妹妹要相依为命活下去的信心,我不管做什么都要养活妹妹,养活自己。可我妹醒了就把晚上的梦话全忘了,她还傻傻地以为是我鼓励着她,却不知其实是她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真好。”海明珍并了并腿,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笑容,一遍遍喃喃道,“真好,你……还有妹妹。”
“姑娘,你……就没有牵挂的人吗?你的家人、亲友,他们想必都时刻念着你呢,你这么晚没回去,他们一定很担心你。”姜城翼翼小心地说。
海明珍心中微微一颤,暗淡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亲友?亲人?她没有亲友,而她的亲人们又哪会牵挂她呢?他们不过是把她当做一个工具,他们只在乎她能否联姻,能不能为海家所用。
如果说这世上还能有谁牵挂她,那恐怕只有白鹤了。
可是,正是因为她俩彼此之间的牵挂与思念,让她更心痛,更无力。
她不想给白鹤添麻烦,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始终都是个麻烦,以前是哥哥姐姐的麻烦,现在又是白鹤的麻烦。
“有些牵挂让人充满希望,可有些……只会给人徒添烦恼。”海明珍淡声说,又把脸埋到了环着的双臂里。
姜城听闻也跟着点点头,随口说道:“也是,情意相通还好,若只是一方有意,反而是让人烦恼。”
话刚出口,姜城自己一下子愣住了,她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这海明珍该不会是为了躲那白府丞才寻死的吧?
见海明珍又摆出之前那副防备的姿势,姜城立刻觉得刚刚这话确实是说到了海明珍的痛苦。
她突然担心刚刚让黄姨太安排人去通知白府丞这事是不是办错了,如果海明珍真是因为被那白府丞纠缠不堪而寻短见,那现在岂不是要送羊入虎口?
可若真是如此,海明珍为什么离开海家?她如果一直躲在海家,那白府丞还能闯进海宅抢人不成?她又何必跑这么远来跳河呢?
姜城不知海明珍和白鹤之前的事,越想越没头绪,旁边的海明珍闷着头咳嗽了几声,姜城看了看虚弱地靠在墙边的女人,想问又不知从何开口,心中十分焦急,现在她也不拿不准海明珍对那白府丞究竟是怎么个意思,万一白府丞一来,海明珍再寻死觅活,这事岂不是更遭!
就在她以为海明珍已经默了声不想再说话时,却忽然听见海明珍声音低哑,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就算是相通的情意,也并不一定都让人高兴,有时想想倒不如没有那么情投意合,反倒是少了牵绊,心也不会痛。”
姜城自觉脑袋不如龙彦东快,可这时她也是听懂了海明珍的话。
原来海明珍和那白府丞真是情投意合!
可既然一个有情一个有意,这海明珍又为何要寻死呢?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姜城想不出原委,正琢磨着,海明珍却抬起头,生无可恋地望向她,轻声诉说起来。
“打我出生后被得知将会成为一个坤泽时,我家就和另一个家族订了娃娃亲,我就成了某个人未来的妻子。我从小被哥哥姐姐要求学习琴棋书画,学习温良贤惠,学这些不是因为我喜欢,只为日后嫁给那个人可以讨她的欢心,通过这门亲事增进我家族和另一个大家族的关系。”
海明珍把脑袋靠在墙上,眼睛朝木桌的方向呆呆地望着,蜡烛的火苗在她的眼中跳跃。
“你恐怕难以理解,我从小就被当做家族联姻的工具来培养,没人在意我是不是愿意,他们只需要我明白那是我必须做的,是我为了成为一个完美的妻子而需要学的。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做着那些枯燥的练习,学着虚伪的讨好人的技巧,准备到了日子,按照他们的安排,走进一个只有目的却没有感情的婚事。可十分可笑的是,等我到了适婚的年纪,等待我的却不是那个人的迎娶,反而是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辞。”
海明珍自嘲地笑了笑,嘴角轻轻弯起来,可脸上却依旧淡漠。
“其实我并不怪那个人,我觉得她没错,家主订婚的时候我们还都是小孩,即使我和她有接触,也只是姐妹情谊,这门亲事本就没有任何幸福可言,于我,于她,都只有痛苦。有人说她一次次推迟和我成亲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她想悔婚,想逼着我家退掉这门亲事。真的,其实知道这些,甚至到最后她真的退了婚,我都一点不怪她,我很佩服她,能为心中真正爱的人负隅反抗,敢与两个家族对抗,让我们都不再被家族捆绑,她做到了我做不到的,我真的敬佩她。”
海明珍半仰着头,身体毫无力量倚在墙边。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一个陌生人倾诉这些,或许是因为面前的人救了自己的命,也或许是听说对方遭遇过失去家人失去希望的经历,让她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莫名的信任。
此刻的她脆弱无比,家人的施压让她对亲情彻底绝望,而对白鹤的牵挂又像把双刃剑,她往前会刺伤白鹤,往后又会刺痛自己。
而这时的倾诉成了她唯一的宣泄,这些压在心中三十年的酸楚,都在此刻翻涌出来。
“可我的家人哪会让她轻易退婚,在一次次明白这门亲事注定不能成型,注定达不到联姻目的后,我的家人以补偿我青春的名义让她赔付了三块好鱼塘,最终才同意退婚。没了联姻,我这三十年就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三十年,从小就被当做工具的我也失去了用处。不过即使如此,我也觉得开心,我想一个人静静地过完这一生,总好过同床异梦的两人凑合一辈子。”
海明珍边说边抿了抿嘴,她的嘴唇依然没什么血色,让她在烛光下显得更加颓靡。
“姑娘,可你刚刚还说,‘就算是相通的情意,也并不一定都让人高兴,倒不如没有那么情投意合,反倒是少了牵绊’,你的意思是……你有了情意相通的心上人?”姜城明知故的地说道。
她更想探听海明珍究竟为何会到此寻短见,这恐怕才是海明珍真正的心结。
海明珍咧了咧嘴,笑容让她的神色略微柔和了些。
“嗯,我确实心中也有一个人。”
“那……姑娘,听你之意,你的心上人也心仪你,你们情投意合,你又怎么会做出跳河这种傻事?难不成你的心上人……”
海明珍立即摇了摇头,抿起嘴,刚刚的那点笑容立刻消失殆尽,只剩下万念俱灰的呆滞眼神。
“我的家人起先根本看不上那个人,一次次拒绝她上门提亲。既然联姻不成,我的家人也不想枉费这么多年对我的‘培养’,他们到处寻觅其他家族的人,想让我嫁出去,多少让我还有点用。可渐渐的,那个人在崑西有了影响,我的家人也看到了形势的变化,看到了她的能量,便开始借着她对我的情义为家族谋利益,假公济私,做着损人利己的勾当。而今日,家主……我的大哥……竟对我说让我嫁给她!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