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挑拨,反倒让谢枕河对唐璃的芥蒂愈深。
谢枕河素来极其相信陇安,既然此次问得“我乃陇安”,他便再不作他想,深信不疑。
唐璃方在坊间散播流言,无非是谢枕河与怀钰如何眉目传情、私自携游,竟连侍女侍从也不带云云。她更使心机,先令贴身婢子扬声议论,待引得众人侧耳,再假作惊惶,厉声呵止。
只是怀钰,未料此人深情至此。
殊不知有些事一步行错,后续再难收场。
唐璃才在众人坊间胡言一番,大抵就是谢枕河与怀钰卿卿我我,谢枕河私自带她出府,二人没有携侍女侍从,诸如此类的,偏她还让侍女说,再自己出言制止侍女。
在外胡言之后,唐璃回府,正与梁文汐叙话:“今日瞥见谢小侯爷入府,晚辈亲眼所见,谢小侯爷将妹妹携出府外,王妃是知晓的,妹妹近来玉体违和,不宜劳神,而且,晚辈瞧见二人未带侍女、侍从,晚辈实是忧心妹妹。”
梁文汐面上维持着温婉之色,柔声宽慰:“无妨,谢小侯爷是稳重之人,陇安与他一起,想来不至出事。”心里其实有些怪罪谢枕河,她分明嘱咐过不要搅扰陇安。
恰巧此时,荣王回府。
闻言,荣王眉心微蹙,“怎的?你知晓二人府外去向?”见唐璃支支吾吾,明显不知,荣王厉色道,“不知?岂可妄传二人单独外出!休得多言。”
为人父母者,心中自是偏疼自家骨肉,轻重亲疏,岂能等同视之。
“晚辈、晚辈只是忧心妹妹安危,并无他意。”唐璃面带委屈,低声辩解。
“唐姐姐忧心我什么?”怀钰强撑声气,与清莲一同步入正堂,杏眸澈澈看向唐璃,笑道,“唐姐姐适才在谈何事?缘何忧心起我来?我不过与清莲同去市集采买去岁晒干的秋菊,已将买来的秋菊交由管事,命他遣人细细熬煮,分与府中众人。”
有管事为证,无人敢言为虚,管事打理府中大小杂事,仆役皆由其管束,且他乃荣王旧仆,忠诚无二,其言自当为凭。
唐璃面色倏然转白,接着浮起一抹难堪的薄红,神情窘迫,声音涩然:“是我多虑了,妹妹万勿介怀,我真的只是忧心你安危,毕竟你我自幼一处长大。”说着,上前轻轻拽了拽怀钰袖角。
怀钰不着痕迹地轻敛罗袖,看向端坐主位的荣王夫妇,“父王、王妃,待会儿记得品盏菊饮,府医道是,近日暑气渐炽,秋菊清心降燥,于身子有益。”
荣王欣慰地朝她一笑。
梁文汐见她面色苍白,近前执起她一双柔荑,轻轻拍了拍,温言道:“大夫不是嘱咐近些时日须得静养么?快回屋歇着罢,下回需要何物,只管遣朱蕊与我说,我命人置办便是。”
“谢王妃体恤。”怀钰甜甜笑道。
清莲搀着怀钰往长徽堂行去,怀钰将声音压得极低,只容清莲听见:“稍后太子府的府医至此煎药,药渣你亲自去倒,寻个隐蔽处,将药渣悄悄收存起来,明白了么?”
清莲以袖掩唇,惊诧道:“郡主是疑心……”
但药材下毒,为免太过行险,极易败露。
怀钰眸光微沉,续道:“还有我素日所服的十灰丸,逍遥丸,寻外头口碑清正的大夫,仔细查验。”以往她从未起意查验用药,只道是哥哥所予,断无差池,思及此,怀钰心中一阵后怕,万一她无意间开罪了人,遭人暗算不无可能,总不可能是哥哥。
忆及晕厥之下,遭谢枕河轻易带出王府,心有余悸,她必须好生将养,否则来日遇着险境时晕厥,性命堪忧。
清莲点头应下。
怀钰忆及那交州刺史之女,“不知谢小侯爷之前是否认识那交州刺史之女,我忧心,她若是位难相与的,以后宅那些绵里藏针的手段,我是招架不住的。”暗箭伤人,最是防不胜防,昔日她迟迟不愿入宫,亦因这一层顾虑在。
清莲道:“交州虽与丰鄞毗邻,然诸事密不透风,皆由专人密奏陛下,因而,交州刺史不许府邸仆役多言,其女之事只怕难以打听。”
怀钰幽幽一叹,“罢了,且行且看罢。”明知没有转圜余地,心中仍旧不切实际的期盼哥哥归返,救她于水火。
思绪至此,怀钰心中忽又辗转,何事才能致婚约延期?继续抱恙必是不行,陛下赐婚,吉日钦定,纵使缠绵病榻,也会被礼仪嬷嬷架上花轿。
左右顶的“陇安”的名头成婚,她为代劳,与纪怀钰何干,怀钰便如此自我安慰,她自认“纪怀钰”出嫁,当是两情相悦、月书赤绳之时,而非如今这般,处处皆是冰冷的算计与身不由己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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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防查验有误,为求稳妥。
清莲从城中的黎庶口中探得三位隐逸乡野的名医,将怀钰所服药丸分作三份,另外两份交与螣纹司的暗卫,分头行事,再择期汇合。
若寻城中的大夫,万一其为哪家暗线便不妙了。
然而,待数日后查明,三名大夫皆言怀钰所服的十灰丸与逍遥丸无碍,反是选材炮制俱精,药力远胜寻常药坊所制。
这倒是令清莲茫然,指尖按着额角,忆及那日太子府的三名府医言语皆吞吞吐吐,心下暗忖难不成真是……
药丸既无碍,清莲只得从药渣入手,近日怀钰没有服药,将药汤尽数浇入内室的盆景中,盆中兰草未见枯败,反见青翠。
怀钰苦恼至极,让王府的府医医治,旧伤之事必难遮掩;让太子府的,她现下心有怀疑,不敢轻信;至于宣平侯府,她更是信不过,幸而髀骨只是偶作隐痛,尚可忍耐。
旬日以来,饮食皆以清粥小菜为主,佐以温养的山药、甘薯一类,怀钰胃气渐渐平复,呕血之症转轻,从初时足有半盏之量,及至今日,唯感喉间略微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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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瀚向宋辑宁言及怀疑怀钰乃陇安郡主那回,宋辑宁唯记此疑,早将宁翰所言“陇安”二字忘却。
宋辑宁素日心思缜密,鲜有疏漏,然一遇怀钰的事情,他便唯余怀钰之事,旁人名姓,若非再三提及,偶闻一二,难以记得。
归返平阳之后,宋辑宁日赴倾瑶台睹物思人,他百思不得其解,怀钰缘何心仪宋安?若是谦和儒雅,他亦可装出,初识时他不是没有装过,太后当年只为借姻亲固权,明眼人皆看得出来的,偏偏她雾里观花,懵然未觉。
昔日若于怀钰面前道明,她必疑心他觊觎储君之位,登位之后,他若道明,她必以为他蓄意离间,挑拨她与宋安情谊。
事实证明,他登位之后,确然如此。
如此想来,宋辑宁郁闷至极,好似他言与不言,皆无转圜余地,横竖在怀钰心中,他的错已是既定的。
他从无苛待怀钰亲族之意,权宜之计,让他们暂避朝堂纷争的漩涡,时下权柄未固,他尚需倚重几位老臣,如此情形之下,若让怀钰的亲族势盛如往昔,难保反遭小人迫害。
宋辑宁真恨自己没有长一张擅言的嘴,实情辗转喉间难以吐露,纵使勉强道出,亦每每辞不达意,心下黯然,怀钰必定觉着他木讷寡言、了无情趣罢,不及宋安那般,片语只言化作绕指柔肠,惹得她双颊飞霞,心旌摇曳。
“陛下陛下?”宁瀚连唤数声,宋辑宁仍兀自沉浸着。
苏衍以拳抵唇轻咳数声,宋辑宁眸光方才缓缓移向他二人。
烬城台,乃入南夏的咽喉要隘。
时下安仁仍止于烬城台外,按兵不动,静待大昭出兵暗地里,两国使者早已密商数度,定下合击之策:安仁与大昭一前一后,成合围之势,夹击南夏,兵士或进或退,行疲扰之术,必令南夏兵、民疲于奔命。
待彼时人心涣散,大昭精兵,经密径入南夏,直捣丰鄞。
此役,无论胜负如何,大昭所损皆微,大昭明面与安仁立下盟契,若成,南夏国土丑三分二让与安仁,安仁郡主此回相信宋辑宁,一则因宋靖窈之故,二则因傅丞内应。
然安仁不知,宋辑宁对傅丞,半分信任也无。
相反,南夏而今内斗党争不休,值此之际,将士之中必生小人争权夺利。
而安仁时下,容守郡的消息传回其都城尚需半月有余,半月时日足令黎庶怨怼之声沸鼎,届时,有此引火之索,安仁再举兵犯南夏,劳民伤财,更激民愤。
此乃现下所想,所谓运筹帷幄之中,亦须临机而变,若逢异动,当及时更易方略,宋辑宁惯用此道。
大昭兵力冠绝诸国,仅次戎翟,诸国之间嫌隙丛生、互存猜忌,只要不歃血合盟,联兵来犯大昭,大昭河山自是稳固,何况已弃泸江那累岁水患、药石罔效之地。
探得安仁秘辛,宋靖窈再是不甘、不愿,终归太后性命握于宋辑宁股掌,不得不虚与委蛇、假意屈承景言。
况乎她现下若与大昭反目,袁纥皇后必立取她性命。
宁瀚奏道:“启禀陛下,臣观南夏民心凝聚难撼,应当从长计议,苏大人此言纯纯纸上谈兵。”
凿密道,商榷密径,皆为苏衍所提,朝堂诛名细作已取颛孙彻信任,后续成败,便系乔蕴蘅能否于荣、谢二府间播下嫌隙之种。
至于谢侯,只会命丧泸江。
近期,泸江将至雨季,正是天机。
宋辑宁意味深长笑道:“无妨,若其计成,南夏兵力受挫,烬城台要隘必增兵严防,荣王与谢侯二位武将分心他顾,颛孙彻帐下无帅才可用,届时再攻,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
南夏武官凋零至此,还得多亏了颛孙彻重文抑武,前些年戎翟一胜后,文官党争胜,苛待武官,之后若亡国,实乃咎由自取。
太平盛世,可谈崇文,可谈为黎民百姓谋福,然乱世,值干戈扰攘之秋,执迷文墨藻饰,难不成让那些文官上阵厮杀?
宁瀚心念急转,终是豁出性命,顿首谏言:“陛下,倘若淑妃,心生叛意。”宁瀚顿了顿,纪怀钰现下与叛离大昭何异,“倘若淑妃,山川险隘、暗道密径尽数献与南夏,陛下忘了?淑妃当年随父居于军营,于大昭各处关隘暗道,了如指掌!后果不堪设想,陛下难道希望先亡乃大昭?还望陛下……”派人除之。
常颢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手肘狠狠戳他,示意他住口。
宋辑宁并未生气,唇角勾了勾,笃然道:“怀钰不会。”
有临安侯在,她便不会。
待她思虑清明,辨清她与宋安之间,更不会伤他。
宋辑宁承认此行确操切、冲动,他惟愿早些接回怀钰,来日,他必将她离开这么长时日,所欠下的思念加倍“还”于她,他必会等到她心甘情愿“还”的那日。
刘继站于二人身面,小声嘀咕:“陛下对自己当真是自信非凡。”颇有些阴阳怪气,腹诽长途跋涉奔赴南夏,陛下一半皆系于那“淑妃”身上。
从去的途中,便是,途中所经之地,精美之物,一应买下,只为来日相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