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怀钰神志尚清,言语动作无碍,只是周身力竭,这等虚弱是从未有过的。
清莲气力大,半搀半架着,将怀钰挪进了王府。
“不可,让旁人窥见我呕血了。”
若请府医诊脉,旧伤之事必然败露,府医稍加推敲受伤时日,“陇安”的身份便再难遮掩,清莲知晓其中利害,不得已,二人只得拣小径往居处行去。
偶有下人撞见,怀钰便佯作恼怒,强撑着身子,垂首哑声呵斥其退下。
回到寝居,怀钰直直跌坐于床榻边,清莲忙将窗棂阖上,取过一直放于枕旁的匣子,倒出十灰丸,顾不得茶汤已凉,便喂入怀钰口中。
岂料茶汤一入口,便混着血水呛咳而出,见怀钰面色发白,神光渐散,清莲心急如焚,慌忙将博山炉中的万斛香点燃。
苦涩药香袅袅腾起,清莲扶着怀钰仰过身,倚靠在自己臂弯,终是顺着茶汤将十灰丸徐徐送入怀钰喉间,借着清莲的相扶,怀钰勉力攀上床榻。
胸中窒闷,气息短促,怀钰气若游丝喃喃一句,清莲没有听清。
恰在此时,朱蕊叩门声起,清莲心头一紧,万万不能被她窥见,只得强作镇定,扬声搪塞:“先别入内,郡主尚在更衣。”
清莲垂首细听怀钰说话:“往太子府,让江保林命太子府的府医……”言未尽,喘息愈促,胸间气力难继。
情势危殆,不容稍延,清莲替怀钰掖紧被衾,落下床帏,将染了血迹的袖口拢入掌心,方推门而出。
见朱蕊侍立廊下,清莲将她拽至一旁,低声:“郡主心绪不宁,吩咐我等不要进去搅扰,她要歇下了。”
“这么早便安寝了?”朱蕊惊讶,“那我去让膳房备些糕点温着,待郡主醒了,也好垫补些胃。”
见朱蕊身影远去,清莲疾步出府,直奔太子府方向,只觉城中驰马之禁真是碍事。
喉间腥甜翻涌,怀钰神思恍惚间,一念浮起,她该不会今日要死在此处罢,悔意缠绕心头,前些时日长途跋涉,耽搁了服药,这些时日身子稍有平复,她便懈怠了汤药,以致此刻痛楚倍蓰。
然那些药,委实苦涩难咽。
没有细询怀钰为何定要太子府府医,江沅立时将当值的三位府医全部遣了去。
清莲思索一番,解释道:“回江保林,郡主实乃急症,不便张扬。”
“府中诸人皆由殿下亲自拣选,忠心耿耿,不会走漏风声的。”江沅宽慰,“速带府医前去罢,我遣贴身嬷嬷去郡主寝居外守着,其余人等不得擅入便是。”
近来,林琬屡屡找茬,命她每夜抄录经卷,方显诚心,次日必亲验,然查验时,又总寻些由头,责她字迹潦草或誊写有误,勒令她重抄,她若擅离太子府,免不得林琬转而去为难宋赟。
清莲深施一礼,道了谢,便携府医匆匆折返。
三位太子府府医入府,这般动静到底瞒不住,荣王闻得管事禀报,匆匆赶回府邸,怎奈怀钰所居的长徽堂,被江沅遣来的贴身嬷嬷与青绾守着,拦着不许人入内。
太子的姬妾,荣王也需礼让三分。
清莲焦急,问道:“郡主如何?”
诊脉的府医一手指尖未离,另一手抬起拭了拭额角细汗,低声道:“姑娘且暂勿出声。”
另一名府医将清莲拉开,“姑娘且稍作等候。”
清莲急切,“郡主近些时日皆无恙的,怎会呕血?”且今日去邕王府,怀钰未进任何茶点。
片刻,诊脉的府医凝神细察,问道:“郡主可有长时服用活血药物?”
清莲仔细回忆,“郡主身弱,虚不受补,除却旧伤作疼时,万万不敢轻用活血药物,近些时日旧伤没有作疼的。”
三名府医闻言面面相觑,不再多言。
唐璃是随梁文汐回府的,于正堂枯候良久,直至夜色深沉,困意席卷,偏房咫尺不得回。
长徽堂烛泪高堆,急症汹汹,三名府医一名于院内架炉煎药,另一名于榻边凝神轻捻银针,余一名回太子府当值。
荣王夫妇拦住府医,急切询问,“陇安到底怎么了?”
太子府的人自是口风甚严,噤声片语不吐。
荣王心下恻然,女儿患病不让父亲过问,实乃荒唐。
更深夜阑,施针的府医朝清莲细细禀道:“郡主此症,乃忧思日久,致脾气大损,统摄失司,血不循经,故而上逆呕血,往后务必静养为上,万勿再令忧思萦怀。”府医心道此等长久积郁伤及根本之象,实属难见。
此前勉之亲监怀钰调理,怀钰尚安。
府医观怀钰现下脉虚大而散、按之无力,非止情志郁结,更兼饮食失节,脾胃日亏,气血难以为继。
清莲听不明白府医文前半段绉绉的话,记下静养为上,清莲又问:“郡主其余无碍罢?”
“无碍。”
府医离开之际,清莲沉声道:“劳烦府医禀与荣王,置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府医当有分寸罢?”
府医惶惶应道:“诺。”
子时过半。
“清莲。”榻上传出怀钰低促呼唤,声气虚弱,“将香,熄灭了。”怀钰觉着此刻的气闷不舒,是万斛香扰的。
怀钰侧脸朝清莲牵唇一笑,“清莲,你说,我这样子像不像濒死之人?”她宁肯旧伤复发时钻心的疼,也好过此刻这般,口中满是腥甜,胸口窒闷,提不起气力。
此刻累极,倦极,一念之间,她竟忽地想着,若真就此撒手倒也不错,身上难捱的痛楚殆尽,心上沉甸甸的苦楚亦能随之消散。
“呸呸呸!”清莲蹙紧眉头,怀钰竟还有心思开玩笑,清莲眸中含嗔带忧地看向她,“郡主别说这些不吉之言,夜已深,你好生歇息片刻可好?”
翌日,荣王夫妇悄然立于屏风后,浅浅探望,并未入内打扰怀钰睡眠,荣王内疚,“是本王过于疏忽陇安,竟连她病了都未能及早觉察。
梁文汐好生一顿安慰,命管事去库房细细拣选出上好的补药珍材送至长徽堂,再命贴身侍女出府遍访杏林名手,梁文汐想着若陇安病症得以缓和便罢,倘若不见起色,少不得要厚颜入宫,恳请皇后娘娘恩典,遣太医前来诊治。
府医昨夜未将呕血之事禀与荣王,只道忧思过重,以至晕厥,须得好生静养。
怀钰念及云怀川,不知傅霓旌是否当真放他离开,他医术了得,若让他来,或可治好她症结所在,忧思日久,她虽心绪繁重,然私忖自己并非忧思难解的人。
于是,怀钰勉力撑着起身,唤来清莲:“遣人四处寻访,名唤‘云怀川’的医者。”云怀川若已脱身,他知晓后宫事颇多,想活命,便只能游走隐于南夏亦或安仁的乡野间行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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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枕河随父驻马暂歇,路上一直思忖唐璃所言,除却当年旧事,其余时候唐璃确然没有欺骗过他。
只是他因彼时芥蒂,心结难解。
兀自深思着,连谢侯询问他于泸江现状有何看法,他也浑然未闻,谢侯肃色,拍了拍他肩膀,“枕河。”
谢枕河方才回过神来,回身朝谢侯作揖,“父亲。”抬首间,才发现二名副将皆在,“一切但凭父亲裁夺。”
岂会看不出他心不在焉,谢侯轻叹一声,命副将:“且去小歇罢。”
谢侯正欲走开,却闻身后一声急唤:“父亲!”
心底思量辗转一番,谢枕河才道:“父亲觉得,而今的陇安,是昔日的陇安么?”
没有厘头的话,然谢侯知晓儿子素来持重,绝非妄言,斟酌片刻,方道:“比之从前是寡言沉静了些,然则离散数年,难复儿时自是情理之中。”
“父亲。”谢枕河又深揖,“孩儿斗胆,恳请父亲,密遣得力之人,再细细查探一番。”
谢侯厉声喝止:“荒谬!”他如何不知个中蹊跷,陇安失踪三载音讯杳然,太子其后却声称觅得陇安,言当年救下陇安安置于济民庵,更有太子府府医佐证陇安因重伤忘却颇多往事、太医院以血相验确系荣王亲女无疑,做得滴水不漏。
虽说此事作假亦有可能,然若再行深究,倘若真为作假,翻案,岂非暗指陛下当年昏庸,暗指太子失察。
谢枕河急道:“此事于父亲而言,并非难事。”他心里,只想将事情弄个明白。
事关太子府,谢侯自是不会应允,斥道:“你荒谬!此事休得再提。”
触及谢枕河赤忱的眸光,谢侯还是缓了语气:“枕河,荣王他们既然认了她乃陇安,她便是。”
“父亲难道不在乎真相么?她可是孩儿未婚之妻!”谢枕河不置可否,除却党争倾轧,父亲一向持清正之节。
“真相?”谢侯嗤之以鼻,“太子金口玉言,道是真相,那便是,陇安唯有一人。”
“孩儿只求父亲这一回。”谢枕河哀恳。
“你!”谢侯落下一词,“冥顽不灵。”
荣王府必须与侯府结为姻亲,共襄太子大业,此乃定局。
至于陇安是真是假,尘埃落定,早已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