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以往的陇安,此刻必是细糯声线争辩没有,唐璃被怀钰言语堵的语塞,心底疑窦愈发洇染开来。
陇安的秉性,怎会轻易改变?
闻得唐璃所言,梁文汐近前,两手虚虚按在怀钰肩头两侧,“进去罢。”梁文汐本就不喜唐璃张扬做派。
二人不再理会唐璃。
唐璃何曾受过冷落,碍于满堂宾客,不好将愠色形于面容,幸而片刻便有人上前与她搭话。
“唐二姑娘真真似远山芙蓉,之前常听长辈称道,今日亲见,果真如此。”
“正是呢,这丰鄞城里论及容华,找不出第二位能与唐二姑娘媲美的了。”
怀钰随梁文汐含笑入内,梁文汐识趣地没有问她来意,总归欣然携着她便是。
珠帘内坐着的夫人们见梁文汐身侧带着一位身姿窈窕的妙龄女子,皆款款迎上,其中一夫人见礼,“妾身见过王妃,王妃安好。”礼毕,看向怀钰,“想来,这位便是郡主罢?”
怀钰之前少有露面于世家筹办的雅集,除却陛下倚重的几位重臣曾于宫中见过她,余者基本没有得见,怀钰微微颔首,得宜笑道:“夫人可是右散骑常侍府上?久仰大人清誉与夫人持家美名。”
闻言,夫人面露喜色,未料郡主竟识得她,更添热络,“承蒙郡主厚爱,妾身不胜惶恐。”
怀钰深谙如何拿捏这些人的心思,夫人们长居深宅,温言对其奉承,最是好使。
见怀钰与几位贵夫人侃侃攀谈,唐璃心头火起,倏地侧首,眸光刺向身侧的阿茜,低声怒道:“你不是说她识不得这些人么?”
陇安素日明明不与这些命妇打交道的,阿茜登时慌了神,急急辩道:“不可能呀,奴婢打听的清楚,她确是一个都未曾见过。”
觉察到身后有凌厉眸光袭来,怀钰唇角微扬,向唐璃递去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若是以往,以唐璃太师之女身份尊贵、姿容秾丽无俦,必是投壶会众星捧月的存在,然陇安郡主昔日深居简出,鲜少露面,今日乍然现身,引得满园宾客好奇,皆欲一探。
怀钰心思缜密,来前让清莲浅浅打听了邕王妃素日忌讳,邕王妃节俭持家,然邕王府中姬妾众多,据说年年皆有娇娆新宠纳入府中,想来邕王妃心底最是厌憎那等以色媚人之辈,是以怀钰特意择了件姚黄的衣裳,头饰堪堪三件,通身素雅清致。
环顾园中,有些名头的正室夫人、嫡出娘子们皆是素净妆扮,唐璃一身行头明艳灼灼,显是存了压过群芳、拔得头筹的心思,唐璃乃贵女,这般张扬原也寻常,可惜年轻气盛了些,未曾深谙其中微妙。
投壶会的艳压、头筹,皆须落于邕王妃,方为正理。
梁文汐与邕王妃一列,怀钰乖巧随侍在梁文汐身侧,见及邕王妃时,怀钰敛衽行礼,仪态端方,“陇安见过王妃,请王妃安。”
邕王妃面容慈和,“平身罢,陇安较儿时愈见标致,礼数也愈发周全了。”
一番客套言语,梁文汐不着痕迹地拍了拍怀钰馋挽着她臂弯的手。
邕王妃看向前方投壶的娘子们,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怀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出所料,观邕王妃神色当真不悦唐璃。
现下尚难辨唐璃是聪慧抑或愚拙,亦不知她与陇安究竟是友是敌,怀钰暂且未对唐璃下定论,只要唐璃别再似方才在府外那般招惹她,她不会与之计较。
怀钰心思方歇,唐璃便凑上前来,“妹妹,何不一同来呀?”未待怀钰应允,唐璃已携怀钰手腕往阶下去,大庭广众之下,怀钰不便拂她颜面。
柳园右侧亭中,乐师正奏狸首雅乐,击鼓以节其声。
众目睽睽,唐璃将无镞递与怀钰,“妹妹请。”
不惯于人前显露,怀钰按捺下紧张,凝眸望向远处正中的褐釉瓷壶,此物乃陛下亲赐,南夏唯此一件,可见陛下待亲妹之厚,邕王便是因着娶得陛下亲妹,方得获封王爵。
怀钰以往持弓射箭虽不至百步穿杨,十矢能中九,投壶亦非难事。
无镞正正落于瓷壶中,不偏不倚,一侧不知谁家的女童雀跃唤道:“郡主好俊的身手!”女童跑至彩注旁,置入一马,“郡主立一马!”
唐璃朝怀钰笑道:“妹妹何时偷习的?往昔你十掷之中,难中一回呢。”
梁文汐闻言面色微沉,这话里话外,明摆着指自家女儿那支不过是侥幸中的。
怀钰仍旧面含柔笑,“昔年蒙唐姐姐指点皮毛,后来父王与王妃延请名师悉心教导,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你……”唐璃疑惑,自己何曾教过她,然此刻若矢口否认,倒显得自己气量狭小。
遂强笑道:“妹妹可愿再试一回?”唐璃又取出一支无镞递与怀钰,现下除她尚无人投中,唐璃不信她真的技艺精进。
怀钰接过,行至邕王妃身前,屈膝一礼,轻托无镞奉上,“晚辈久闻王妃壶技冠绝丰鄞,心向往之,今日斗胆,恭请王妃展露妙技,令晚辈一睹风采,得聆教诲。”
邕王妃对怀钰此举颇感意外,却也正合她意,欣然接过。
长于宫苑深闱,高门深院中的人情世故、尔虞我诈,怀钰最是清楚不过,邕王妃倡设投壶会,头筹理应奉予邕王妃,岂能落于自己身上。
邕王妃年届不惑,精于投壶已有廿载,技艺纯熟,姿态从容,抬手轻扬,无镞稳稳落入瓷壶中。
怀钰将彩注内置的那枚“马”玉牌取出,置于一旁。
三局定一胜,第二局时,怀钰手腕稍偏,无镞堪堪擦过壶口,未中。
三局,邕王妃三投皆中,怀钰二中,怀钰遂赠马于邕王妃,头筹归了邕王妃。
怀钰先于众人之前,朝邕王妃莞尔一笑,“今日亲见王妃投壶之技,造诣非凡,陇安受教。”
邕王妃朝她露了笑意,“陇安聪慧,勤以习练,假以时日,亦当百发百中。”
梁文汐在一旁瞧着,惊诧于怀钰的处事,自己与王爷素来唯愿她平安喜乐,何曾教导过她这般繁复曲折的为人处世?
众人笑语喧阗,再无人留意静立一隅的唐璃,怀钰悄然走至她身侧,低声嗔道:“我无意与唐姐姐相争,唐姐姐何故为难我?”言毕,不待唐璃回神,便已折回梁文汐身侧,她已算委婉提醒,但愿唐璃知晓进退。
怀钰睨向唐璃,她若一直空有貌而无内蕴,于人前灼灼不过昙花一瞬,怀钰确是没有见过她这般绝色,然以貌为名者,乱世中难得善了。
申时茶点过后,怀钰托辞服药时辰已至,向邕王妃辞行。
唐璃急急追了出来,拽住怀钰手臂,凄声:“妹妹留步!可是我行止有失,惹了妹妹生厌?”以往陇安惯是吃她这一套的,不至人前拆穿她,今日这般冷待,究竟是此人非陇安,抑或陇安洞悉了她当年的所作所为。
怀钰也作委屈状,“唐姐姐何出此言?这般误会我。”怀钰将话锋轻巧拨回,反诘唐璃,见唐璃愣住,怀钰故作宽慰之态,“唐姐姐万勿多思,我真的该回府服药了。”怀钰轻轻脱开唐璃的手入了车内。
唐璃疑她并非陇安,然陇安昔日也是唤她“唐姐姐”。
怀钰自是从朱蕊口中得知陇安如何唤她的。
清莲一直默声随侍怀钰身侧,待车帘垂落,清莲方才低声啐道:“那唐二姑娘分明存心刁难,偏作无辜情态,当真膈应。”
怀钰轻轻一笑,“这般的人,我这些年见得多,习以为常了。”
时辰为托辞,然服药非虚,怀钰的身子时常病痛也是真。
怀钰心下赧然,自言自语:“我往日何其恣意任性,父亲与母亲因而屡屡训诫我,罚我跪于祠堂,昔日我最鄙薄这些虚与委蛇的处世之道,未曾想,我今日却用上了。”昔日将这些处世之道视作矫饰,而今却暗自庆幸,得亏父亲严厉,教她习得。
清莲以为怀钰在与她搭话,“郡主懂得护持己身,是为明智。”清莲忆及幼时栖身寒窑的光景,“奴婢的娘亲当年想教奴婢这些保命的法子,都不知如何教呢。”
怀钰惊讶,“保命?”
“是呀。”清莲语气淡然,“奴籍命似草芥,若一言不慎,随意便被处置了。”言毕,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怀钰默然,未再续言,昔日她敢恣意任性,确是仗着侯府荫庇,丹书铁券兜底。
清莲展颜,“承蒙郡主厚爱,后来得以脱了奴籍。”只可惜,她的娘亲未能亲见盼了一生的心愿。
“或许,日后这天下,再无‘奴籍’了呢。”怀钰鬼使神差地回她。
清莲只当她在说玩笑话。
为清莲脱去奴籍那日,天光澄澈,怀钰许她离府,去过心向往之的生活,然清莲执意不肯离去,一则长久居于侯府,已是习惯,二则茫茫地垠,无寸土可栖,怀钰便也由着她,不过府中添双箸,多一人领份例月银,于怀钰而言非难事。
过惯了金堂玉马、锦衣玉食,左右有人侍候的日子,怀钰自认不是那等悲天悯人的高义之士,然“贱籍”却是她心头一根深刺,每每思之,深恶痛绝,她见过不少卓尔之才隐没于此,贱籍之制肇于前朝,前朝一统,将战俘遗民尽数归入贱籍,及至后来,河山四分五裂,列国并起,诸王为君,仍沿用前朝完善成法,贱籍生贱籍,世代沉沦,永无超脱之期,命定般的枷锁,实乃不公。
未抵王府,怀钰喉间忽地一甜,一股浊血涌溢而出,旧伤隐隐作痛于她是常有的事,然呕血,除却昔日受重伤时,却是没有。
今日没带尺素,偏生此刻身上乏力,怀钰以袖拭唇,看向袖口与掌心大片殷红血迹,她见血有些发晕,于是斜倚着车壁阖眸小憩。
直至王府门前,清莲掀帘唤她,方才发现这惊心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