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房水汽氤氲,日头透光雕花窗格斜斜切进来,男人若隐若现的身形投在雾气里,苍白的,阴郁的,湿发黏在凹陷的脸颊上,唯有一双唇嫣红,像话本里爬出古井的艳鬼。
焦勖勾着头,沉默地揉搓着木盆里的天水碧百迭裙,指节因用力泛起清白,腕间红豆香串随着指节摩挲的动作簌簌作响。
盆面晃动的水波将他阴郁苍白的面容撕裂成无数的碎片,他看见水波里自己那双凉薄的眼睛,眼尾细纹里却锁着极不相称的艳丽的一抹薄红,锁骨嶙峋,肩胛耸立,活脱脱一副吸人精气的骷髅恶鬼的模样,黏腻又恶心——提起裙子双手用力去拧时,焦勖面无表情地这般想。
仔细地抚平裙面上的褶皱,将裙子晾搭在杨木衣桁上,他转回身弯腰拾起自己换下的贴身用的旧棉布巾来洗。
他贴身用的这些棉布巾子,是连近身侍奉的平安良平也绝不让经手拨弄的,那些他最隐秘的难堪,最摇摇欲坠的自尊,他无法容忍任何人接近、窥探。
远处的钟楼敲起下早课的钟声,焦勖估摸着时辰已近巳末,手上搓洗布巾的动作加快,过第二遍水的时候,赵琦的声音陡然在帘外响起。
“阿焦哥哥?”
抓着棉布巾的手指倏然收紧,焦勖的脊背僵了一瞬,匆忙扭头,不是幻听,湘妃竹帘上透着的那个飒爽身影不是赵琦是谁。
他飞速瞥了一眼黄杨木衣架上赵琦湿淋淋的裙衫,回话时的嗓音发紧:“我马上好。”
“我还怕你泡晕在里面了呢,没事便好。这汤池一次也不宜泡太久,你换好衣裳先出来吃午饭吧,傍晚凉爽些你再过来。”
焦勖轻应了一声,三两下拧干攥在手里的棉布巾子,起身时动作太急,眼前忽的一黑,伸手寻不到支撑,重重跌坐在大木盆里。
这一声跌落在地的响动极重,赵琦喊了一声不见焦勖应声,也顾不得里面焦勖衣裳穿未穿好了,唰地一下掀开帘子。
浴房水雾比一个半时辰前更浓了,身后落下的竹帘将燥热的日光重又隔绝在外,赵琦在浓重水雾里寻见焦勖跌坐在角落里瘦削的身影。
走近了才看清他身下还有个大木盆,不知是洗什么东西摔倒,被溅了满头满脸的水。
他面上掩不住的郁色,薄薄的唇绷成一条直线,像是同自己置气般,就那么恨恨地坐在木盆里,偏又长手长脚,那模样又滑稽又可怜。
见他面上并未露出痛苦的神色,赵琦略松了口气,看样子应该没摔伤。
赵琦走过去,半蹲在他身前,掏出帕子替他擦溅在脸上的水渍。
“脏...”焦勖偏头躲开,又低声解释:“我洗了东西的水,别弄脏了你的帕子。”
拧干的棉布巾重又吸饱了水,一半搭在他腰腹间,一半浸在水里,就像他费尽心思掩藏的难堪,愈想体面,愈显得讽刺。
没理会他的话,赵琦按着他的脖颈将人又拽了回来,拿帕子仔细将他脸上的水渍擦干:“上回我吐的时候,你不也拿帕子给我擦了,那个时候你怎么不嫌我脏?”
焦勖神色松动了几分。
重逢的那个夜晚,她刚杀完人,满身的血,眸光冷淡地扫过他,语气客套而疏离。若不是焦毓,她又岂肯分半分目光在他这样一个残缺阴毒的老太监身上。
想到这里,焦勖的眸光陡然暗淡下去。他身上早就没有半点焦毓的影子了,赵琦不过是被他哄骗了。赵琦喜欢的从来不是他,她喜欢的只是他身上刻意伪装出的状似焦毓的那点情态。
“那不一样。”焦勖偏过头,抬手遮住眼睛,水珠顺着腕骨滴落,像是他心底滚出的眼泪:“我很脏,很脏很脏,你只是不知道。”
残缺丑陋的身子,脏;时时伪装日日欺骗的心思,脏;恬不知耻地在这寂静禅室的浴房里任由下流肮脏的情欲滋长,脏...
唇上忽的一痛,焦勖瞳孔倏地睁大。
温热的气息拂在鼻侧,赵琦在他唇上不轻不重地啄咬:“先前立的规矩,又忘了?”
眼睛看不见,唇上被啄吻舔咬的触感顷刻被放大,焦勖眼睫轻颤,喉结艰难地滚动:“什...什么规矩?”
“说句自轻自贱的话,便讨一个吻。”
赵琦握住他覆眼的手,指尖顺着他掌心的纹路划过,钻进他颤抖的指缝,与他十指紧扣轻轻一拽,叫那双危险又漂亮的眼睛无处可藏。
焦勖的喘息陡然急促。
赵琦轻抬眼,似笑非笑地重重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还是说...阿焦哥哥其实是在向我讨吻?”
“我没...”
争辩的话被尽数堵在唇间,焦勖被迫后仰,颤栗着轻喘。
赵琦不轻不重的舔咬于他不过是隔靴搔痒,心底的空虚如疯长的藤,焦勖有些受不住了,心里好似空荡荡的,愈发填不满了。
他变得贪心了。
阿若说这是他讨来的吻,焦勖失神地想,他讨她便给么,那他若是放肆地同她讨要更多,她也愿意...给么?心底蠢蠢欲动地鼓噪着,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勾着赵琦的唇舌在他唇齿舌腔里交缠肆虐。
灼热的气息纠缠在一起,分不清谁的更烫一些。
阿焦哥哥真的好软,腰也软,舌头也软,焦勖牵着她的一只手撑住他后腰,在她掌心颤栗着和她唇齿纠缠的时候,赵琦忍不住想。
她犬齿刺入他唇上伤口时,焦勖痉挛着昂起脖颈。
退开时赵琦的虎牙擦过焦勖下唇,他唇上被她咬破的地方又渗出血珠。赵琦带着薄茧的指尖抚去他唇上的血珠子,语气微微懊恼。
“疼吗?”
她问得轻,气息却烫得他耳尖发颤。方才太不知羞耻,此刻回过神,反倒不知怎么面对她,焦勖不自在地撇开眼。
“不疼。”他喜欢的,他需要更多赵琦存在的痕迹来证明——他是她的,他是被需要的。
“有没有哪儿摔伤?”
松开与他十指紧扣的手,赵琦习惯性地沿着踝骨在焦勖足上摸了摸,触手也是一片冰凉,同他方才抓着她的手一般。
泡了一个多时辰的汤池,手足竟还是这般寒浸浸的,他这身子比她想的还要虚些。她方才才只泡了一会儿,整个人便活像从蒸笼里钻出来似的,浑身红彤彤的,头顶都快冒烟了,偏他还是白得跟个纸人一般,好在腰上还有些热乎劲。
“没。”
焦勖耳根的薄热未消,蜷起脚趾挣了一下,素绫中衣的下摆被溅起的水花浸透,紧贴着凹陷的腰窝,透出底下雪白的皮肉。
雕花窗格外的日光又盛了些,晃晃悠悠地漫进屋子。他的唇被咬得红肿,比先时更加艳丽,残留的血迹在唇珠上凝成一点深红。乌黑发丝上垂落的水珠,顺着凹陷的锁骨流进松垮的中衣领口,那片薄薄的胸膛白得晃眼。
赵琦手心发烫,忽然有些口渴。
“起来,去换衣裳,待会该着凉了。”
她撇开眼不去看焦勖湿衣下透出的茱萸色,站起身朝他伸手。
焦勖手脚发软,犹豫了一瞬,把手握了上去。
湿透的中衣紧贴着身体,随着起身的动作沉甸甸地直往下坠,焦勖垂首,望见自己湿衣下清晰可见的肋骨轮廓,盆中晃荡的水影倒映着他嶙峋的肩背——是被勾勒出崎岖的形状的模样,像是蜕了画皮的骷髅鬼。
好丑。
焦勖忍不住拿手去挡,和赵琦相握的手也立时松了开,下意识想要蜷起手脚将自己藏起来。
察觉到他松开手的一瞬赵琦更用力地攥紧了他的手掌,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碎裂的骨血重新捏合成人形。
“抓紧,别又摔了。”
焦勖踉跄着被拉出木盆,常年习武的力道捏得他骨头发疼,他反倒奇异地感到了一丝安心。
从箱笼里重新翻出两条干净的擦身用的大棉布巾子递给焦勖,赵琦背过身去方便他擦拭整理。
“我怕你又再摔了,还是守在这里安心。我保证不偷看。”
焦勖一把抓过布巾裹住胸口,湿透的中衣下肋骨轮廓随着急促呼吸起伏。木盆边缘的水珠滴落声里,他听见自己喉间压抑的喘息。
“你闭眼了么?”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指尖几乎掐进布巾纤维里——这话几乎等同于应允了让她留下。
赵琦背对着他站在三步外,朗声保证:“闭着呢,要我赌咒么?”
他懊恼地抿紧渗血的唇,迟疑了瞬,背过身迅速扯开黏在腰间的湿衣,布巾胡乱地擦过腰腹,勾手去拽箱笼上的夹衣和外衫时,肩胛骨猛地撞上衣桁。
杨木架子晃了晃,焦勖慌忙去扶,赵琦搭在上面的湿裙子“啪嗒”一声掉在他怀里。
“当心!”赵琦肩膀一动。
“别转过来!”
焦勖嘶声低吼,脚趾蜷缩着踩进裙摆褶皱。水雾凝结在他颤抖的睫毛上,让他看不清赵琦绷紧的后颈线条。湿布巾裹着的身子开始发冷,膝盖骨撞在翻倒的木桶边缘,疼得他眼前发黑。
赵琦听着身后凌乱的响动,攥紧的拳头松了又紧:“我不看,你慢些。”
将裙子重新晾好,焦勖胡乱套上干燥的细棉夹衣,衣带缠了三圈才发觉系错了孔。
赵琦突然往门口挪了半步,他立刻哑着嗓子喊:“你要去哪里?!”
他怕被她看到他的不堪,更怕她走了不要他。
这人心口不一别别扭扭的模样总是轻易便叫她心软。赵琦停下脚步,盯着竹帘缝隙漏进的光斑:“我哪里也不去,要我帮忙么?”
“不用!”
他几乎破了音,指甲撕扯着腰侧死结。夹衣领口滑下左肩,露出半截苍白的锁骨。青石砖面浸满了水,他瞥见水光里自己鬼影似的轮廓,慌乱中才发现绸裤不知何时已滑落至脚踝。
他猛地抓起散落在地的湿布巾按在腰间,蜷缩着身子往里藏。
赵琦听着身后混乱的衣料窸窣声,叹了口气:“我去外头等...”
“别走!”
木桶被踢得哐当乱响,焦勖踉跄着扶住墙:“桶...桶翻了,水要漫出去了。”
这借口拙劣得可笑。
赵琦弯腰捡起散在脚边的布巾子,反手往后递:“拿这个去擦。”
焦勖盯着她绷直的手腕,水珠顺着玉镯子滴落,在青砖上洇出深色圆点。他伸手去接,指尖擦过她突起的腕骨。
“冷得像死人。”赵琦突然翻转手扣住他。
焦勖触电般缩手,后腰重重撞上衣架底座。赵琦攥得更紧,虎口卡着他冰凉的腕脉:“转过去。”
“什么?”他瞳孔骤缩。
“我说,”赵琦闭着眼转身,精准地拽过他手里的布巾:“你去穿好裤子,我擦水。”
焦勖这才惊觉自己的绸裤还堆在脚踝。血色轰地冲上耳尖,他抖着手去拽裤腰,膝盖磕在柱架边沿也顾不得疼。赵琦半跪着拭去地上水迹的背影近在咫尺,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她束紧的腰封。
“好了么?”赵琦问着,哐当一声将翻倒的木桶扶正。
焦勖胡乱系上裤带,指甲在胯骨掐出月牙印。目光扫过赵琦的杏色裙裾,发现下摆已浸上深色水痕。他忽然蹲下去,伸手就要拧那湿透的衣角。
“别管这个。”赵琦抓住他腕子:“抬头。”
日影染亮氤氲水雾,焦勖在赵琦晃动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潮湿的鬓角,她的拇指正按在他唇角被咬破的血痂上。
“破了。”她说。
焦勖猛地偏头,齿贝擦过她指尖:“脏...”
赵琦直接捏住他下巴,沾血的拇指抹上他苍白脸颊,唇贴上去蹭掉他唇上的血珠:“那便一起脏好了。”
他呼吸停滞,喉结艰难地滚动。赵琦的体温透过布料灼烧着他脊背,潮湿的中衣领口被她的鼻息喷得发烫。窗格上忽然传来一声猫叫,他惊弓之鸟般弹起来,后脑勺结结实实撞上赵琦的下巴。
“唔!”两人同时闷哼。
焦勖捂着脑袋蜷进墙角,裹身的布巾滑落,露出嶙峋的肩胛。赵琦揉着下巴,疼得吸气却还要打趣:“谋杀亲妻啊?”
“胡说什么!”他厉声喝止,尾音却打着颤。窗台上的猫又叫了两声,纵身跃下不见了踪迹。
赵琦突然伸手探向他后脑。
“别碰!”他挥开她的手,指节猛地撞上墙角的西洋镜。“哗啦”一声脆响,镜面碎裂开来,映出无数个赵琦担忧的脸。
赵琦看着飞溅的镜片,眉眼一沉,突然抬手扯开自己衣襟。